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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14 1:59:00

是玫瑰

林顽

01

凌晨三点,警局接到报案,报案人声称自己在大学期间遭到了老师的性侵,并被对方以威胁加暴力手段,虐待了五年,从大一到研究生,她一直没能逃出他的魔爪。

报案人是在去年年底斩获了华罗庚数学奖的天才——陈芩。

九月份的城中笼了一层雾,在外走得久了,还会感觉刺骨的寒气。

贺鸣来警局时,天刚刚亮。他坐在审讯室里,望着沉闷厚重的墙,轻抿着唇,不动声色。

警察问了很多问题,他也不开口,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打着桌面。由于常年握笔,他的食指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茧,覆了一层岁月的恩赐。

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这么英俊。

“贺先生,关于陈芩小姐举报你……”

“我要见她。”

“这……”

“她在这儿,”贺鸣终于抬起头,处变不惊,“是吧?”

关于A大数学系教授贺鸣性侵自己学生的事情,从陈芩报案开始,警局的人都纷纷在私底下议论,有人觉得荒谬至极,有人觉得保不齐贺鸣就是个衣冠禽兽。

但凡事还得讲究个证据,而陈芩的证据就是自己身上的伤,和一张在整洁的卧房里,沐浴之后的男人回头看她的照片而已。

陈芩说:“我不想见他,直视他太难了,像直视黑洞、直视噩梦一样。”

审讯室的门紧紧关着,沉重又压抑。

她就坐在隔壁的房间里,与他只隔着一面墙。她没有回头,可她知道自己身后的那面墙,就似深深的悬崖,此生只能远离,一旦靠近,便会粉身碎骨。

“我与他,无话可说。”

不仅无话可说,最好连面都不要见了,与他当面对峙对她来说太难了,因为他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只要望一眼,就会让她深陷,会让她被难受的情绪吞没。

“贺先生,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警方的问题。”

审讯室里,桌面的台灯亮着,刺眼的光斜着打在贺鸣的脸上,他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道:“我说我要见她。”

“贺先生,她不想见你,她浑身是伤。”警察说,“她说你是她的噩梦。”

讲到这里,贺鸣嘴角轻轻勾起,摇头发出一阵嗤笑。

“贺先生,我们需要知道,您对陈芩究竟有没有做出逾越师德的事?”

大部分人都觉得数学难,求解求因,求因求果,光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叫人头疼。但还有一部分人当数学是爱好,研究了一生。

贺鸣解过无数道数学题,那些答案全印在他的脑子里,怎样都无法忘记。

唯独陈芩,她就是像一道世纪谜题,解不开,也参不透。

“老师,我亦是你的玫瑰呀。”她曾烂漫,笑得比月亮还明。

“贺先生,贺先生……”

他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睁开眼,只觉天旋地转。

“您对陈芩,究竟有没有做出有违师德的事情?”

闪电、暴雨、狂风。少女的唇,少女的发……

——究竟,有没有呢?

02

年的初夏,陈芩还不是现在的陈芩。

一切发生得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狂风席卷着沸腾的热潮,将人吞噬进昏暗的海底,不停地折腾。

A大数学系教授陈民在那年带着家人集体自杀,将一生的斐然成付诸一炬,还在媒体口中落了个“变态”之名。

泄露的煤气,燃起的大火,父亲坐在书房里,手中紧紧捏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道他解了一生的题。笑声、哭声、悲切的呼救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陈芩的噩梦。

那年陈芩十六岁,也曾扬言说长大后要做像父亲一样受人尊敬的学者。

可命运最弄人的是,那场本该烧光一切的大火,独独留下了她一个人。

世间这么多人,她却是被抛弃的那个。

从那之后,陈芩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开口说话,福利院里的孩子也没人敢靠近她。后院的花坛里种满了红玫瑰,那时候的陈芩趿拉着拖鞋,在那一坐就是一天。

心理医生一个接一个地来,父亲的朋友也一个接一个地来看她,可她像个哑巴一样,不开口说话,也不看人。

贺鸣来时正是黄昏,刚踏进院子,便惊起了停在院中歇息的雀。

黄昏的斜阳泛着橙红的光,照在少女得脸上,像一朵盛开的花。

院长跟贺鸣说,陈芩已有一个月未开口说话了,吃饭像鸟,整夜都不肯闭眼睡觉。

贺鸣在她身边坐下,也沉默着。不一会儿,天色暗下,泛黄的照明灯一开,玫瑰都看似将要睡去。

他的长臂小心地越过少女的背,轻轻折了一朵玫瑰花。花瓣间有小虫子在不停地爬动着,他低头轻轻将虫子吹走时,她的睫毛微微眨了一下。

贺鸣嘴角轻弯,像终于等到了烧开的水,偏过头,主动跟她对话:“知道什么是玫瑰吗?”他的问题像是有点瞧不起人。

“玫瑰聚众丛生,枝干带刺,每一株之间都隔得很远。”他小心翼翼地摘着枝干上的刺,摘到最后一根时,还是不小心刺破了手,启唇“咝”了一声。

“你看,这么多人喜欢玫瑰,无一不是喜她的美丽。”无刺的玫瑰刚递到少女面前,血从指间冒出头来,“但很少有人了解,她的美不在表,亦不在里。”

陈芩不言,只看着那只手,视线慢慢往上移,目光落在花上时,她不再动了,心中有惑。

——那美在哪里?

贺鸣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小心地将玫瑰放在她掌心里。

“美在它的刺。”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点隐喻的风气。直到从他指尖滴落的血落在花叶上时,他才再次开口,“美在聚众生,却独自长。”

陈芩没听懂他的话。一个陌生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又不合时宜地跟她讲这么多,真奇怪。然而,在下一瞬,贺鸣温厚的手掌抚在她的发上,语带关切地说道:“陈芩,你该做一枝玫瑰得。”

聚众生,独自长,她该做一枝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为自己活下去的玫瑰。

可那时的陈芩并不懂,捏着他递来的那枝玫瑰,用力地掰断了它的枝干,浅绿的汁水一点点地渗进了她的指甲内侧。

“我不做玫瑰。”她再开口时,喉里似乎积满了尘,哑哑的声音像新生的婴儿。

03

贺鸣将陈芩接回了自己家,就在她开口说话的第二天。

炎夏才刚刚开始,所有人都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令人眩晕的烧炉里。

陈芩到底还是不再开口了,抱着上车前贺鸣塞给她的玩偶坐在车后座上,紧紧盯着玩偶那双圆滚滚的眼睛。

“到了。”贺鸣的住所在郊外,靠着不远处的山,附近有潺潺流动的人工湖,幽静的公园,供人闲时聊天。

门前的花圃打理得整洁干净,种着一片鲜红的玫瑰。陈芩从那路过时,只瞥了一眼。

陈芩的房间在二楼,跟贺鸣的卧室隔着一间书房,大部分东西贺鸣都买了,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给她准备齐全了。

“我是陈老师的学生。”他将她安顿好,给她最好的一切,“以后,你跟我一起生活。”

陈芩还是不说话,像枝孤傲的野玫瑰,眼神是空洞的,望山望水,独独不肯望人。

傍晚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跟在贺鸣身后进了陈芩的房间。

“陈芩,跟这位叔叔聊聊天好吗?”贺鸣的口吻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身后的心理医生也跟着露出和善的笑容。

陈芩不说话,连眼皮懒得抬。

心理医生定有他自己的法子,贺鸣放心掩门离开。

不过片刻,陈芩便在屋里发了疯,书桌角落里的浅白色的花瓶被她打碎了,连同贺鸣在天还未亮时就剪来的玫瑰一起落在了地上。花瓣被她踩在脚下,花瓶的碎片被她捡起,一块一块扔在医生身上。

“陈芩!”贺鸣从楼下赶来,伸出手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不知在愤恨些什么,像发了疯的野鹿一样,不畏惧一切。

“陈芩,你冷静。”他从身后用力抱住她,花瓶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胳膊。

“贺先生,”医生躲在门外,胆怯地露出个头,“医院吧。”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鸟雀停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随着路过的车子的汽笛声,陈芩偎在贺鸣怀里,哭了。

福利院的人说,那场大火后,陈芩一直没有哭过,但她不肯说话,像是在压抑着、克制着,无数人劝她哭出来,可她无动于衷。

而此时此刻,她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哭着,用力地哭着。

“陈芩。”贺鸣托住她的脸,低下头,压低自己的声音,尽量让她感觉到安全感,“陈芩,你看着我,我在呢,我在呢。”

她还是哭,似压抑得太久,现在一发不可收拾。

“你对她说了什么?”贺鸣揽着她,抬头问门外的心理医生。

“贺先生,那场大火对她造成的阴影太大了,她的心垮了。你让我帮她释怀过去,可她压根就不愿意提起过去。”

贺鸣的心跟着疼了一下,望着少女近乎绝望,消瘦得不成样子的脸,犹豫许久后,开口道:“陈芩,你还有我。”

那时的陈芩不懂,这个忽然出现的贺先生为何对自己那么好,但她必须承认,那个拥抱,那个似要将她揉进怀里的拥抱,在此后每一个不敢闭眼的深夜想起时,都会给她莫大的安慰。

安全感、归属感,往后的那么多年,其实,都是贺鸣给的。

04

医院的诊断结果不出所料,陈芩的确是病了,她患的是双相情感障碍症,躁狂与抑郁混合发作,侵蚀的,是人的心。

从医院出来后,贺鸣带着陈芩回到家,喂她吃了医生开的安眠药,她才勉强睡下。

第二天,心理医生再次上门,贺鸣作为中间人,安抚着陈芩的情绪,试图让她与人交流。她似乎只信任给过她拥抱的贺鸣,冰凉的手拽着他的袖子,不肯让他离开。

“我不走,就在这儿坐着。”贺鸣的语气柔和,连起伏都不敢大了,生怕她从中觉出一点儿不安稳。

有贺鸣在,陈芩听话了些,按照医生的指示,闭眼,躺在床上,医生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从喜欢的颜色,到喜欢听的歌,十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迎来了关键的那个问题——“那场大火,你还记得吗?”

陈芩猛然睁开眼,贺鸣的心也跟着一个颤动了一下。

“记得。”她说,“父亲打开了煤气,然后点火。煤气罐爆炸后,整个房子都燃了。”

陈芩说,那就像是一个梦,她在梦里用力地逃,被人救出后,她却后悔了。“我无法释怀父亲带着我们一起自杀的行为,他高大的形象在我心里倒了,我无法面对他的倒下,在我的世界里,他曾是个英雄。可他抛弃了自己,抛弃了家人,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情愿死在那场大火里。”

医生说,患双相情感障碍的人多数时候是理智的,只是抑郁和躁狂会来得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在被根治前,她需要一直服用一些药物配合治疗。想要安静入睡,也离不开安眠药。

之后的半个月,陈芩一直很冷静,说的话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想到她落下的课程太多,思考之后,贺鸣还是决定送她回学校读书。

然而,上学的第一天,陈芩就被勒令退学了,原因是,陈芩在上课期间,殴打讲课老师。

贺鸣问她为什么,少女睫毛忽闪着,木木地答道:“她说我该逆风飞翔,不能自甘堕落。可贺先生,她又不能和我感同身受。”

贺鸣望着她,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久久没有开口。

他站起身,张开手抱住了她。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扑进她的鼻里,像镇静剂一样。

晚上,贺鸣的书房开着灯。陈芩光着脚走过去,怀里抱着搬来那天他送的那个玩偶。她站在书房门外,背着走廊上的灯光。

“贺先生,你了解我父亲吗?”她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与他隔得远远的,影子印在门板上。

“我想知道,是什么促使他想要烧毁一切,带着我和妈妈自杀。”

他没有开口,目光落在她的身后。

05

新学校的环境很好,同学们都不知道陈芩的过去,所以也没人去触碰她的心病,久而久之,她还交上了朋友。

陈芩像许多同龄人一样,除了话少了些。她的数学总拿满分,月考的卷子老师出错了题,她都能标出来拿去说明。渐渐地,大家都说她是个天才。

只是没人知道,每个夜晚,她都要服用药物才能睡着。

贺鸣有次来参加家长会,结束后被陈芩的数学老师拦住他谈话。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用着几近哀求的语气:“贺先生,你回去跟陈芩这丫头说说,她上课一举手我就害怕。”

“为什么?”

“别人举手是问问题,她举手就是说我讲错了。再这么下去,我还教不教书了。”

贺鸣被逗笑了,一边敷衍说回去跟陈芩谈谈,一边回头寻在走廊上等待着他的身影。她的身材偏瘦,长发绑成马尾辫,蓝白相间的校服套在她的身上显得特别大,微风一吹,就瘪了下去。

又过了两年,陈芩十八岁了,考进了贺鸣任教的A大。数学系高才生,那年高考,她的分数是全国第一。有电视台来采访她,地点就设在A大的校园西侧的小林前,背后是一个有些年岁的玫瑰花园。

A大也有玫瑰花园,陈芩没跟人说过,她其实喜爱玫瑰,自小就在这里见过。

面对记者的采访,陈芩第一次那样直面自己,直面过去:“我的父亲陈民,曾是A大的数学系的教授。”

是的,她是那场疯狂的自杀事件里的幸存者。

那天晚上,陈芩尝试没有吃药,半梦半醒间,做了一个跌进大火里的噩梦。醒来后,她没有片刻犹豫就冲进了贺鸣的房间,瘦弱的身子爬上了他的床,用力地往能得到安全感的怀里钻。

贺鸣睡得迷迷糊糊,却也不忘回应她一个拥抱,凑在她的耳边一遍遍地说:“陈芩,没事,我在呢。”

那天陈芩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她问:“贺先生,你能陪我多久?”

贺鸣不知她是何意,而他的意也从未显露。但那晚的他有些放纵,朦胧的爱意藏在了隐晦的许诺里。

“若非死别,我就一直在。”

年底有女人来家里做客,是贺鸣老家的人,不好推托。

陈芩突然生气了,吃饭的时候,将碗筷摔在了那个女人的脚边。

“鸣哥,要不然我还是走吧。”女人双眼含泪,两脸憋得通红。

“不许叫他鸣哥!”陈芩又扔了一个盘子过去,未动的菜撒了一地。

那个女人被陈芩吓到了,拿上包就匆匆离开了,连道别都没敢跟贺鸣说一声。待人走后,陈芩才恢复平静,不像是躁郁症发作,反而比以往要冷静得多。

“那是我老乡。”男人蹲下身,整理地上的碗盘碎片,解释道。

“我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喜欢你。”

“没有,就是朋友。”

“她还叫你鸣哥。”

“从小就这样叫。”

“我不愿意。”陈芩说,“贺先生,我不愿意。”

男人的手稍稍抖了抖,捡在手中的碎碗又落到了地上,他问:“陈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她说,“若非死别,贺先生,我亦想常伴你身边。”

06

贺鸣教陈芩孕育玫瑰,将花洒拿在手里,轻轻倾斜往花圃里洒去。清晨的第一朵玫瑰总是香的,露水从叶上徐徐滴下,十分剔透。

陈芩想起,自己第一次与贺鸣见面时,对方就为她折了一枝玫瑰。他形容的玫瑰是那样孤傲美丽。

陈芩二十一岁那年,如愿考取了贺鸣的研究生,从被他呵护的小姑娘变成了他的学生。那年贺鸣三十一岁,岁月善待他,英俊不减少年时。

这些年,有不少人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介绍过很多条件优秀的女性给他。然而他总是摇头拒绝,日常人际交往里与异性的接触也是能少则少,久而久之,A大的未解之谜里,多了个贺教授究竟喜不喜欢女人的谜题。

只有少数人知道,一个叫陈芩的姑娘每天都躲在贺鸣的办公室里,捧着贺鸣亲自给的学术题研究着,认真研究之余,还能得到贺鸣给予的宠溺。

他从不这样对待任何人,除了陈芩。

有段时间,陈芩爱上了读诗,就买了一本聂鲁达的诗集,解题解得头疼时,便捧着诗集读。

起初陈芩不喜聂鲁达,每翻一页纸,就会跟贺鸣抱怨:“你看这人,一点都不懂收敛,十句话里,有九句话都在诉着情欲。”

贺鸣笑了笑,说:“文艺工作者的诉情是高洁的,反之,那些粗鄙人口出秽语才是庸俗。”

陈芩抱着诗集半知半解地又看几天,懂了。

“贺先生,我喜欢聂鲁达了。”

“为什么?”

“你看这句诗,他写着‘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一朵玫瑰’。”陈芩笑了笑,接着说,“我学理的,不太懂其中的高深之意,但我也觉得这句诗好美。贺先生,你就是我最后一朵玫瑰。”

贺鸣握笔的手一顿,一个数学符号便被画得歪歪扭扭的,节奏都跟着他的心乱了。他反问道:“陈芩,那你是什么?”

陈芩将诗集合上,带着玩味的口吻开口道:“老师,我亦是你的玫瑰呀。”

陈民生前跟一道数学题死磕了十几年,成为教授以来,他没日没夜地求因求解。然而,最后那道题的到底有没有解出来,都未公布,也没有人再去研究,那道题,也随陈民的自杀消失了。

陈芩觉得,自己父亲当年的举动,定与那道未解开的题目有关。所以她在私底下里,找贺鸣要A大的备份资料,想接着父亲的成果继续研究。

那也是贺鸣第一次跟她生气,温柔的表情荡然无存,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去解那道题。

陈芩好长一段时间都未跟他说话,两人做着各人的事,陷入了一场难熬的冷战。

那之后,陈芩又开始失眠了,她加大了安眠药的剂量,却还是总做噩梦。贺鸣听到她从噩梦中惊醒时的尖叫声,在黑夜里弓起了身子,终究还是不忍心见她如此。

春夏交替时的天气总是捉摸不透,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

贺鸣主动跟她说话那天,正好下完一场雨。她从外面来,撑着伞后背也湿了一片,换好拖鞋从客厅路过时,被他叫住了。

“你确定要去解那道题吗?”

“确定。”

贺鸣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陈芩,所以她没能看到他的表情。

“答应我,只解题,什么都不要问。”

陈芩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如果,是说真的有如果,如果陈芩知道那道数学题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她宁愿一辈子都当它是个未解之谜。

07

陈民生前的研究成果都被装在文件袋里,放在A大档案室的最里面,时隔多年,上面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陈芩跟贺鸣一起去取文件袋的那日,气氛略有不同,但她没能感受到那诡异的气氛,好像接近了真相,就等于接近了深渊一样。

打开尘封的文件袋,陈芩才知,这道题,父亲是已经解开了的。

“如果将它公开,一定会学术界引起巨大的反响。为什么就连A大也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呢?”陈芩质问贺鸣。

“没人能确定这是不是正确答案。”

“你也没去确定吗?”

贺鸣的脚步一顿,一张脸藏在阴影下,过了良久才开口道:“尝试过,但我失败了。在学术研究方面,我始终不及老师。”

少女愣愣地望他。

“或许你可以,陈芩,你有天赋。”

不得不承认的是,陈芩在数学方面的天赋确实远超出众人想象,他人对她的最高评价,说她是百年难遇天才。

陈民穷尽一生解开的这道题,陈芩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陈芩不眠不休,一遍遍求证、推翻、再算。

在得知父亲解出的答案并不正确的时候,陈芩忽然就懂了,那个疯狂的父亲,为什么会选择自杀。一个近乎痴迷的数学狂,定然无法接受自己半生心血解出的答案被推翻。

是的,一定是被别人推翻的,如果是他自己推翻的,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贺鸣在骗她,一定在骗她,一定有人求证了这道题,那人推翻了这个答案,将她的父亲推向了绝望。

陈芩因这道题引起了国际上的重视,上新闻、接受采访。陈芩受到了瞩目,却一点也不开心。

她没听贺鸣的话,只解题,什么都不问。她渴望知道真相,知道那场大火背后的真相。于是,她瞒着贺鸣,寻找那年所有与父亲有关联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入春的时候,陈芩找到了一位远在他省的退休老学者,他曾是陈民在A大任职期间的前辈,几年前退休后,他便回了老家休养。他对陈民的研究多次公开支持过,以前陈民也不下一次说过,他十分尊敬这位老学者。

陈芩瞒着贺鸣,消失了一阵。

老人的发白到了根,回忆起往事时,不禁感叹着时过境迁的匆忙。

“前辈,我想知道,我爸的那道题,在我之前,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解开过?”

老人微怔,问道:“孩子,你还没释怀吗?”

陈芩严肃地说道:“前辈,那场火一直跟着我,我无法释怀。”

回家那天天气不好,闪电、雷、暴雨来得毫无预兆,陈芩没撑伞,进门时,浑身都湿透了。

“你去哪儿了?!”一见陈芩回来,还隔着老远,贺鸣就斥责着她,他眼里布满血丝,似是许久未合眼。看见少女抬起的头,刚刚燃起的怒气顷刻间就被浇灭了。

“贺先生,你爱我吗?”少女颤抖的声音和窗外的雷声一同传来。

男人一愣,喉结滚动,半张的唇到底没出声。

良久,他开口叫她的名字,第二个字未叫出口,就被少女忽然凑来的唇堵住了。狂风拍打着窗户,而她给的是一个急切的吻。她踮起脚,用自己纤细的胳膊强有力地环住他的脖颈,不肯松开。

“陈芩,”他努力克制,“别这样。”

“贺先生。”她的声音里带着悲切,回应着一个没被回答的问题,“……我爱你。”

08

“陈小姐,法医鉴定,您身上的伤并不是外界造成的,而是您自己在最近一段时间制造的吧?”

黑暗的审讯室里,散着发的陈芩坐在椅子上,听着对面的人说话,一声不吭。

“关于您说贺先生虐待了你五年,经警方调查取证得到的结论是,您所说的,不是事实。”

陈芩的睫毛忽闪,依旧没有开口。

“鉴于贺先生对您的污蔑坚持不追究责任,甚至力保你……”

后面的话陈芩没再听清了,她的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好累、好想睡过去。审讯室的门一开一关,有人走了进来。

“陈芩。”坐在对面的男人长着一张熟悉的脸,陈芩看清楚后,忽然清醒过来。

“陈芩,你这样做,毁的是你自己的清白。”

“我没有清白了,贺先生,我什么都给了你。”她沉声开口,含笑望着他,“多少年了,贺先生,你耍了我多少年?我数一下啊,得有……得有六年了吧。你推翻我父亲的答案,摧毁他的心,得有六年时间了吧。”

这便是那年的真相,一个学者花了十几年心血去解一道题,最后竟被自己的学生轻松推翻了。他堕入了深渊,偏激地选择了自杀。

陈芩的恨不单单如此,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父亲的死完全是因为他那颗被学术占据的心,他邪恶地想带着家人一起去死,就单单为了一道自己算错了的题。

贺鸣没什么错,贺鸣早她六年得到了题目的正确答案,可他藏了起来,不让旁人得知,自己老师得出的答案是错误的。

那她恨他什么呢?恨他将自己蒙在鼓里,骗取了自己的信任和依赖?她最恨的,不过是那颗拿不回来的心。

“陈芩,你要什么?你要我去死吗?”他轻叹一口气,“你若是要,我便就去。”

她没再说话,身子倾斜着,望着侧面那面厚厚的墙,墙外不知是黑还是明。

良久,良久,陈芩没动过,看不见的阴影处,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她说:“贺先生,你曾是我最后一朵玫瑰。”

09

贺鸣再也没见过陈芩,每一个没有陈芩的清晨,他还是会去折一枝最新鲜的玫瑰放在洗净的白瓶里,摆在桌角的窗前,日复一日。

他时常会梦到陈芩,梦到那个抛开一切,彼此拥有的雷雨夜。他沐浴完后,站在窗前吹头发,而她就侧躺在几米外宽床上,睁着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那时她问了一个问题,贺鸣回应了她一个吻。

她问:“贺先生,我真是你的玫瑰吗?”

也是如今才知,她将他的爱,全当成了他无法释怀的愧疚。

陈芩一直以为自己遇见贺鸣是年的那天,天将黑时,在福利院的花园里,他伸手为她折了一枝鲜红的玫瑰。但贺鸣不曾向旁人说起过,远在更早之前的初夏,他从图书馆出来后,路过了A大的玫瑰花园,他瞧见一个弯着腰、伸长胳膊,却不知如何下手的少女。也不知是谁家老师的孩子,扎着一个马尾辫,回过头看他时露出的那个笑容,像是在梨窝里放了一罐蜜一样,甜甜的。

“哥哥,你能帮我折一枝玫瑰吗?”

那幅画面刻在他的心里,久久无法忘怀。

此后,他为她折过的每一枝玫瑰,都远不比那年初夏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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