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MOON摄影工作室模特:麗诗Leizy-
1有有去世后的第七年,爸爸跟妈妈之间又爆发了一次争吵。
起初是因为没看住的一只野猫打翻了桌上的醋瓶,只是那么巧,妈妈的一件大衣放在长凳上,被深褐色的香醋淅淅沥沥洒了半边。
那件大衣已经买了些年头了,快跟有有差不多大。虽然早就不符合时下的流行,不过用料很扎实,手摸上去又软又细腻,是百分百山羊绒的。拿那时候的话来说叫开司米,所以妈妈一直很珍惜。
如今衣服被毁得根本没法看,她捧在怀里一边小心地拿湿布擦,一边絮絮叨叨地向着丈夫数落。她先是抱怨那只猫,后来就说起了家里穷。
再后来想起早就没了的有有,眼泪鼻涕这才一把把落下来。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车,根本不长眼,好好地走在路上啊,怎么就一下子被撞倒了呢?在的时候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好不容易快苦尽甘来了,又遇上这种事。”
“乐乐面馆”一时间成了哭馆,好几个要进来吃饭的看见这场面,都头一低走开了。爸爸听不得这个名字,举起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粗着嗓子说:“你别号了,客人都不来了!”
乐乐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两个人还在吵,伴随着他们四处扔的不锈钢餐盆,像年三十晚上噼里啪啦乱七八糟的爆竹声。
大概是乐乐噔噔的脚步声吸引了妈妈的注意力,她立刻含泪瞪着这个蹦蹦跳跳的身影,把火力引过来:“成天除了吃就是睡,都到中午了才起床,也不知道来店里帮帮忙!”
乐乐立刻针锋相对:“谁到现在才起来?我一直在房里画画。”
她妈妈又说:“成天就知道画画,那玩意儿是咱们这种家庭能负担的吗?年年学费那么贵,颜料和画笔也是一笔大开销。除了要钱就是要钱!”
妈妈又开始东拉西扯地絮叨,乐乐头皮发麻,一边收拾着店面,一边忍不住喊道:“成天就是钱钱钱,谁问你要钱了!”
那个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原本就高,又因为穿着一件及膝的威尔士格纹西装,更显得挺拔如白杨,气场十足。
外面起了风,他的头发被吹得有点乱,随手理了理,一张清俊的脸便彻底露了出来。
店里明明如此狼藉,他却仿佛没看见,兀自坐到靠门的地方,拿了一双筷子。
“能来碗青菜肉丝面吗?”他正襟危坐,朝着几秒钟前还在激烈争吵的三个人一本正经地问道。
2男人姓甚名谁什么来头,乐乐完全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这个人每天中午必来店里吃面。
要么青菜肉丝面,要么榨菜肉丝面,乐乐父母做面的手艺也未必就比其他人要高出多少,却恰好满足他味蕾似的让他百吃不厌。
但他怪也就怪在这一点上,无论面量是多是少,他向来是吃不完一整碗的。
每次都要剩一点,事实证明他也许并不偏爱这里的家常味道,可他每天都要来,又说明这里确实有吸引他的地方。
那是为什么呢?乐乐为了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可她也没办法问他,男人每次来去都是沉默的,除了会在进来的时候说一句今天要吃什么面,其余时间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从来不跟人说话,也从来不搭别人的话。明明来过这么多次,还像是面馆的生客。
他这份打死不开口的坚持,总让乐乐想起有有。有有从小就特别内向,跟爸爸妈妈都没什么话聊。
乐乐跟她是亲姐妹,有有出生几年后,爸爸妈妈才有的她。那时市里计生抓得紧,乐乐还没满月就被送去乡下,十来岁才接回来。
乐乐跟父母之间因此有隔阂,跟姐姐有有倒是很亲密。
也难怪乐乐一直那么喜欢她、依赖她,有有对她细心又体贴,还陪着她走过情绪最敏感纤细的青春期。
她在乡下的那几年,最高兴的就是寒暑假等着有有来。记忆里,她是那样青春靓丽,性格又乖巧柔顺得像只猫,让人没办法不生出几分怜惜来。
但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在学校里却经常受欺负。
有有起初还会跟家里人说,妈妈回她“小孩子间正常的打打闹闹”和“你不惹别人别人为什么欺负你”后,她就很少再说这个了。
本就不太爱说话的她在这之后更加沉默,乐乐在的时候有有还好,乐乐一不在,她便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往往坐上半天不动也不说话。
此时乐乐心情烦躁,从他脚边捡过一个钢盆,没好气地说:“没有面,哪还顾得上做面,没瞧见我们在吵架吗?”
身后的妈妈一听,立马抹着泪站起来,推着赶着自己的老公去后厨,又对乐乐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有面,有面,小伙子稍微等一会儿。”
男人朝着里间的夫妇点了点头,致以谢意。她收回视线的时候,正好对上乐乐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他稍一挑眉,没多说什么。
乐乐还在语气不善地说:“你穿得这么考究,根本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吃饭的人。你也根本不喜欢我们这儿的面,干吗天天都过来?”
男人这次直接眼观鼻鼻观心,连看都不看她。
乐乐彻底急了,直接把抹布甩在她面前,伸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啊?”
“图你长得丑,图你家里穷呗。”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乐乐瞪大眼看过去,那个男人也忍不住跟着扭头。
3人如果倒霉起来,喝口水都塞牙缝。那笑声来自面店周边的一群小破孩,他们平日里总爱追在她的屁股后面说三道四。
此刻又是抓紧机会你一言我一语地奚落——
“她穿的什么鞋啊,怎么勾上还有一点?是假耐克吧,假得都不能再假了。”
“她家好穷的,她都上大学了还天天穿高中的校服。她妈更搞笑,天天往身上套个绿皮桶,自己还觉得特美。”
打头的那个其实跟她年纪差不多,是面店隔壁烧烤店老板的儿子。一来两家多有竞争,本来关系就不好;二来他多次追求乐乐被拒绝,爱而不得便因爱生恨。
他生怕乐乐还不够丢脸,嘻嘻哈哈地问道:“喂,你姐的祭日要到了吧?”
一直装耳聋,想当什么都没听见的乐乐忽然就站直了朝他走过去,周身盘旋着低气压,一脸“你再敢往下说一句试试看”。
他还是不知好歹,向身边的一帮小孩介绍:“你们不知道吧,她原来还有个姐姐,后来走路上被撞死了。谁知道呢,他们家这么穷,说不定是碰瓷失败了。”
所有人哈哈大笑,声音尖锐又刺耳。乐乐深呼吸几次,最终还是没忍得住,黑着一张脸冲过来,恶狠狠地大喊道:“我让你们再胡说八……”
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出口,旁边一个黑影如疾风般蹿过来。紧接着她便看到那个古古怪怪的男人先她一步,比她还快地向对面的人挥出了拳头。
好多年没打过架了,乐乐坐在路边挥了挥胳膊。刚刚可能是扭了一下,关节这一块隐隐作痛。古怪男人比她伤得还重,脸上青了一块,嘴角也破了皮。
乐乐问他有没有事,他摇摇头,乐乐莫名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不是个冲动的人,可他们骂我姐姐。”
那就完全不可以原谅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多心了,乐乐总觉得男人的脸比刚刚还要黑几分。只见他撑着地面站起来,一个字也没说就要离开。
“喂,你到底是谁啊?”乐乐问。
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头也不回地走。
“什么人呀?”乐乐碰了一鼻子灰,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爬起来。
家她不想回,外面又没有什么好的去处。她于是顺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兜里的手机被她盘得都快烂了,她也不知道能打给谁。
这一学期的学费已经拖了两个月了,尽管她在假期里不停地奔波打工,整个人瘦脱了相,可还是有好几千块的差距。
她知道家里条件不好,憋在房间里做了一早上的心理建设,原本已经准备厚着脸皮问父母借一点了,谁知道还没开口就先被他们给噎了回来。
她忍不住仰头长叹了一声,要是有有还在就好了。哪怕有有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在身边,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就能松一松。
4真切直面有有被人欺负这件事,是乐乐从乡下被接回城市后不久。那天乐乐特地去等她放学,目睹有有被其他同龄的孩子奚落追赶。
一直对妹妹报喜不报忧的有有这才承认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久。
起初只是因为很小的一点冲突,孩子们开始拉帮结派。谁谁谁不许跟她说话,谁谁谁不许跟她多玩。
等有有某一天反应过来,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了。
她没有朋友,也没法求救,还要开始习惯他们一点点的变本加厉。他们吃她的早饭、扔她的文具,或是像现在这样,堵在她回家的路上不让她走。
内向的女孩被欺负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哪怕是窝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也只能用力张嘴无声地嘶吼呼叫。
乐乐听得着急,抱着有有不停地哭,还紧攥着小拳头,说是要为她出头。
有有大概是被她吓到了,怕她会冲动,连忙跟她说乌云之外其实有彩虹,虽然她在旋涡里陷得太久也陷得太深,但她的生活中也并非没有光彩。
有有曾经孤独地喜欢过一个,那是她的同班同学,一个个子很高、长相英俊的男孩。有有提到他的时候,整张脸仿佛都会发光。
她跟男孩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公交车上。
那天她因为终于升学而短暂轻松的心情,在看见车里熟悉的一张张脸后,又一次如坠海的石子般,悄无声息地落至冰冷黑暗的海底。
他们在有有上车后抢走了她的乘车卡,害得她留下也不是,下车也不是。
她兜里是有五块钱现钞的,可这是爸妈给的午饭钱,扔进投币箱里不会找零,她又该饿肚子了。但下车也不是好主意,上学的时间那么紧,晚到的同学会被罚站在走廊。
就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后面忽然有一只手按上她的肩,要她往旁边站一站,一个低醇好听的男声响起来:“麻烦让一让。”
有有立马回过头说抱歉,却因为面前的人愣了一下。
过去那么久,有有提到这一刻的时候,仍能清楚地记得男孩当天的衣着。蓝白运动鞋、黑色束脚裤,白色卫衣前写着一个英文字母“G”。
他斜挎着书包,一只手上软趴趴地搭着一件外套。抬头看她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掀起一边的眉毛。他的五官拆散了看并没有多精致,可合在一起却起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你到底走不走?”兴许是看她还挡在面前,男孩又问。
有有终于反应过来,支吾道:“我……我不走。我没有……”卡。
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出来,男孩忽然往后面的刷卡机上刷了两次。他的声音虽然清冷,但意外地并不让人觉得难堪地道:“这回可以走了吧?”
5有有平白无故得了别人的帮忙,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几次鼓起勇气想去要他的联系方式,可几次都憋了回去。
他坐在车子中段的位置,一只手托着下巴,侧着头往外看。清早浅淡柔软的阳光静静地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轮廓晕染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身边有人跟他说话,他薄薄的嘴唇微张,随意地应一句,或是懒得直接眨一眨眼,浓密细长的睫毛如鸦翅般扇动。
这画面如此美好,完全像是一场电影精心制作的慢镜头。有有愣怔地看着,只觉得耳朵发热,心跳怦然。
再见他是在班级里,他已经把校服给穿上了,白色卫衣的帽子被压在领子外。校服这种毫无设计感可言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意外地精神又好看。
有有能听见身边人吃惊的吸气声,原本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交换眼神中询问着这是何方神圣。
班主任老师给大家介绍这是今年全市的状元,放弃市里最好的学校来了他们这里。她让大家鼓掌欢迎之后,便让他自己选择坐在哪里。
他刚刚向大家鞠过躬,环视教室的时候整理了一下帽子。他的眼睛清亮,视线清明,坐在角落里的有有却在他的视线扫来时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教室里的人已经来得很齐了,但还是有不少空位没有人坐。有有被挤到紧靠墙壁的后排位子坐,旁边的一扇窗户没法关紧,外面的热风争先恐后地挤到教室里来。
偏见和恐惧这种东西就像是传播很快的病*,她性格古怪、成绩不好的种种标签,被之前的同学们带到了这里。
于是在大家还没熟悉,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因为一些别有用心的指控被暂时地隔离开来。
“就坐那儿吧。”男孩伸手一指,顷刻间,班里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过来,“我喜欢靠着窗子的地方。”
有有几乎一个激灵,满肚子疑惑地看着四周所有人向她投来的惊讶目光。然后她一抬头,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面前。
“这个是你的吗?”他把有有暂且放在隔壁凳子上的书包递给她,“以后我做你的同桌,你没意见吧?”
6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一次见到,还那么巧地做了同桌。
有有在跟他整整接触了一个月后才敢开口跟他说话。在那之前,他们的全部交流集中在她要出去而座位上又恰好有他时的那一句“请让一下”。
后来全班挪位子,他们搬去了中间,两边都可以走人,她就连这一句都省了。
事情的起因也不在于她,是他总来不及吃早饭,卡着课间休息时间跑去校内的商店买,回来时上课铃声都已经响过好久了。
老师罚他站在走廊上,等他终于有空回来坐着吃早饭时,原本热着的包子和馒头都已经冷了。
有有于是偷偷给他多带来一份,在他上早读的时候,搁在他的书本后面。他有点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问:“你这是干吗?”
有有吓了一跳,以为他是要拒绝。没想到他下一秒就把袋子撕开,咬了一大口:“多少钱?我给你。”
有有连忙摇头,她想用笔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递给他看。他一眼就看穿了,说:“那么麻烦,你直接说不行吗?”
有有撇嘴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声如蚊蚋地叫了一声:“上次你帮我刷的卡……这是还你的。”
“哦。”他睫毛一垂,眼睑下是密密的影子。他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张嘴又咬了一口,闷声道,“还我的呀。”
他后来没给有有钱,有有倒也没有真的只给他买这一次。两个人像是一下子有了某种默契,她每天早上给他买早饭,他就躲在书后面吃。
有有的零花钱不多,每一顿都是算好的。为了给他带早饭,她不得不早点起来,偷偷给自己做一碗面,吃饱了之后再去上学。
说起来也挺奇怪的,每次有有手头很紧的时候,总能在书包里发现一些钱。起初她以为是妈妈给的,直到某天看见他在自己的抽屉边捣鼓着什么。
有有这才知道是他的小动作,他倒是不以为意地说:“哪有人白吃白喝的?我只是给你刷了一块钱,你怎么能管我这么多顿?”
“可那也太多了。”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有有跟他说话的时候还是会紧张,“你把钱拿回去一点儿吧,真的用不了这么多。”
“你给我多买点好的不就行了?怎么能天天让我吃包子和馒头呢?”他的语气略带不满。
“我以为你喜欢吃包子和馒头。”有有更怯了,明明之前每次都看见他只给自己买包子和馒头,她还以为他只喜欢这些。
他嗤地一笑,从她手里抢过她刚刚洗好的苹果,张大嘴咬了一口。碎玉似的牙挤进汁水饱满的水果,咬下那一口时发出的声音别提有多清脆好听了。
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很熟悉的闷:“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
7有有长这么大,好像头一次不畏惧学校,头一次看见生活里突然充满了光,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个……朋友?
他们俩已经相处得很好了,虽然有有看见他的时候还是会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可跟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磕磕巴巴。
他们聊得最多的当然还是早饭问题,有有想方设法翻花样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他喜新厌旧的速度。虽然他一直都还算给面子,尽管嘴里满是嫌弃,可还是把早饭一点不剩地吃了进去。
“哪天我给你做面吧!”黔驴技穷的有有在某天跟他说。
“你还会做面?”他满脸都写着“我不信”。
“我们家是开面馆的,我从小就给爸妈帮忙。我做的面虽然没有爸爸做的好吃,可是也有很多客人夸过我的。”有有那张笑脸上难得有几分得意,眉眼都亮了起来。
他微愣后回神,还是一脸质疑的样子:“他们到底是夸的你的面,还是别的什么?”
有有没听明白:“什么啊?”
他又摇头不肯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将一张字条递过来。有有心中有一晃而过的奇怪,他不是不喜欢写小字条的吗?
她看到他写的那行字后,倒是很快就笑了起来——
好啊,哪天等我早点起来,一定去你家的面馆吃面。我这个人可是很挑剔的,不是你做的面,我肯定是不会吃的。
有有咬着笔想了一会儿,给他回过去:那我看来要等好久好久了。
有有那时只是觉得他那么爱睡懒觉,平时连早饭都来不及吃,怎么可能会特地赶到面馆吃她煮的面呢。
谁想之后真的被她一语成谶,她等了他好久好久。
再后来,她等不到他了。
男孩在家人的安排下出国游学,而有有就是在这段时间出的事。
乐乐翻出字典里被夹得平整的一张字条。是有有留下来的,她与那个男孩之间不多的一点联系,就夹在英文字典的第五百二十页。
少女把所有心事都细密地折在岁月的缝隙里,却又实在忍不住用一个接一个徒劳无功的花样来为那些不为人知的幽深秘境妆点修饰。
有有不在的这几年,乐乐无数次翻看过这张字条。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并试图从这几句话里找出某种蛛丝马迹。
可不管她多么绞尽脑汁,已经没有人来与她论证了。
8或许否极泰来,这一年最好的消息是乐乐在年底时接到了一个活,给一位作家的言情新作品画条漫,收入以万元计数。
这件事是辅导员给她牵的线,已经开始聪明绝顶的男人知道她的家境不好,特地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这位朋友。
“其实说起来也挺巧的,原本他对你的风格不是很满意,看到我发过去的完整简历后,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乐乐当时还跟老师开玩笑:“他该不会是在看中我的才华前,先看中我的美貌了吧?”
乐乐只是随口一说,却在正式跟这位作家碰面后,小小地吃了一惊——他就是天天来自家面馆吃面的那个古怪的家伙。
他介绍自己名叫顾斯年,笔名未央,作品不算太多,但卖得还不错。
关于之前的事,他只字未提。乐乐尽管疑惑,还是接受了这一成人世界的法则,为了避免有套近乎的嫌疑,也就只当两个人之间没有半点交情。
乐乐问他:“您对漫改有什么要求吗?”
“很少。”顾斯年说,“已经有我小说做大纲的基础上,我不想再对你的创作有太多约束。只有一点,我想要这本漫画尽可能地温暖。”
“温暖?”乐乐跟他重复了这个词,手里的样书沉甸甸的,从封面到封底,满满写着的都是“虐恋”“催泪之作”云云。
图书的定位已经如此确切,他为什么还要强调温暖呢?
乐乐将书通读过一遍之后,更加惊讶了。这本书里的剧情每一幕都很熟,连时间节点都卡得刚刚好,完全复制了有有当年跟她说过的那些事。
仅有的区别是,有有是女主视角,顾斯年是男主视角。有有暗恋同桌,却不知道他的心思。而顾斯年笔下的男主暗恋同桌,却不敢去印证她的想法。
刷卡、早饭、小字条、面馆、约定,以及男主的游学和女主的最终陨落……更夸张的是,连他们说过的话都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她们的房间小得连一只苍蝇都待不下去,乐乐真的会以为顾斯年之前一直躲在她们的床下听她们姐妹俩聊天。
9当然,就像世上没有同样的两片叶子,两个人的故事也总会有不同的地方。
就好比女主自以为是的初次见面,在顾斯年笔下的男主这里,成了他故意而为之的一次遇见,就连来这所学校也都是为了她。
年轻又纤弱的女孩总不爱说话,习惯挤出笑容的一张脸上其实写满了疲惫。
他很早就在她家的面馆外见过她借着路灯做作业,还有很多次看到她被周围的孩子排挤欺负,他想出手却总是欠缺勇气。
他为她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是放弃名校抛来的橄榄枝,偷改志愿最终如愿跟她搭上同一辆公交车前,不知道被父母的藤条抽了多少回。
再好比让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密切的早餐事件。其实后来得到父母谅解的男主已经能在家里享用营养早餐了,可他硬是为了能多跟她说几句话而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有好几次,他因为吃得太多被撑得胃疼,她投来疑惑的目光的时候,他却只能假模假样地抱怨是早餐还不够丰富。
他在车里说“麻烦让一让”,其实是要她进去,他想为她撑腰。他睫毛一垂闷声重复“还我的呀”,其实是想说他要的是她真心付出,而不是还债。
他抓过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霸道又无理地咬完一口后,呛过来的那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其实是想说我喜欢你。
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可他没有时间说了,家里人为他能进名校铺好了前路,他几乎是被一路押着上了飞机。十几个小时后,他会出现在地球的另一边,与世界一流名校的校长共进晚餐。
这个时候女孩还等在学校里,为他送上早餐。
她的身边有太多纷扰,她还没有离开那个旋涡。甚至因为他,她身边那些充满恶意的眼光远远超过了之前她所承受过的那些。
他们在她打扫的包干区里等着她,把她辛苦扫好的垃圾倒到她的身上,奚落她、嘲笑她——直到摆脱家人前来告别的他找到她。
乐乐曾在有有那里听到过这一段,他帮她赶跑了那些人,跟她简短地道别后就匆匆离开了。有有当时以为他是急着回教室,谁知道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
乐乐总觉得那一天的事情太过急促,男孩的种种表现也那样反常。直到今天,她才得以在顾斯年的笔下见到故事的全貌。
男孩看到女孩脸上有伤,立刻就被巨大的气恼冲得无法思考。他狠狠地握了一下女孩的手后,转头便追上了刚刚那群人。
一向斯文的男孩真的愤怒到了极点,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他随后医院,他的家人又将他接去了机场。
自此以后,便是再也不见。
不是没有尝试过联系她,他曾在大洋彼岸不止一次给她拨去越洋电话。
那时手机还不算普及,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家的面馆打去电话。
懦弱的男孩仍旧不敢表明身份,只能用打错电话的借口。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父母接听,偶尔一次是她,他会高兴得一整晚都睡不着。
他也曾想过给她写信,却苦于过分刻意。他只好给班里相熟的男生写,再仿佛不经意地提起他的同桌。
她近来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一定要记得吃早饭,打扫卫生不用那么仔细。
可到底要怎样才能掩藏自己的喜欢?明明说好轻描淡写的,最后却洋洋洒洒一多半都是在说她。
终于有一天,同学都厌倦了,说你不要再来信了,喜欢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我还要考试呢。
再后来,同学跟他说你以后来信也没用了,她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她不在了,你知道吗?
10难道顾斯年就是有有年少时喜欢的那个男孩?这个故事是他对那些逝去时光的一次缅怀?
乐乐想到这里,突然就回忆起那天在面馆前,他比自己还要冲动地向人挥拳。回忆起她提起有有时,他黑下来的一张脸。
乐乐将书合上扔到一旁,立刻上网搜索。有有曾经说过,她喜欢的男孩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他是那一年的状元。
她推算了下那一年的年份,将时间、顾斯年和状元三个词放在一起搜索。
网页跳出来的那一刻,她看见无数条搜索词完全符合的新闻占满整个版面,随意点开一个,顾斯年青涩的照片便映入眼帘。
数学和英语双满分的状元,颜值与智慧并存的天才,分数刚公布的当天,无数的媒体便蜂拥到他的家。
有记者问他是否已经有想好要去的学校,他点点头说是的。
“是因为哪一点吸引你呢?”
“是因为一个人。”
“是什么人呀?”
“不能说呀。”
“那以后长大想做什么呢?”
“想随便写点东西,当一个作家。”
“笔名想好了吗?怎么解释呢?”
“应该会叫未央吧,有就是未尽,未央就是有。”
乐乐几乎贴到屏幕上,双手发抖地摸着那几行字。明明只是一串冰冷的代码、一串符号,此刻却氤氲起层层雾气,熏得她掉下泪来。
稚气的少年喜欢上了附近那个眼中常常流露悲伤的女孩,他拼命努力、拼命靠近,想做她落水前唯一的浮木。
他差一点就要做到了,他曾经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留着以后照顾她,可命运的手终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11有有去世后的第七年,爸爸妈妈之间又爆发了一次争吵。
起初只是因为有客人没付账单,她守在空了的座位上,先是抱怨那个不讲素质的人,后来又说起了家里穷。
再后来想起了今天是有有的祭日,眼泪鼻涕这才一把一把落下来。
乐乐噔噔噔地从楼上跑下来,从楼梯边拿上一早准备好的花,没给他们转移话题的时间就从面店跑了出去。
有面店附近的小破孩跟在她的后面瞎起哄,她毫不退缩地回头比了比拳头,立刻就将这群纸老虎吓得跑开好远。
赶到墓园的时候,中午的阳光正刺眼。灿烂的艳阳穿过擦得雪亮的玻璃,丝毫不减威力地洒在她的脸上。
乐乐刚走了几步就停下来,浑身忍不住一僵。面前不远处,顾斯年居然笔直地站着,正垂眸看着前方。
无数人名写在一个个格子上,他视线所落的地方正是有有。
乐乐看了他有多久,他便看了有有多久。直到人来人往,太阳自头顶至西山,他终于想起时间不早,两个人这才打了个照面。
没有太多惊讶,仿佛一对默契的老友,连点头寒暄的客套也一并省去。
乐乐终于来为有有送了鲜花,顺带帮她擦了擦名字边嵌着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容晴朗,眼神灿烂,仿佛世界从来没有阴霾。
落日的余晖已经爬上他们的肩头,尽管已是夕阳西下,一天结束的时候,可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竟也没有太多萧索和落寞。
阳光到达之处,没有阴影。哪怕是孤独如有有,也曾被这个男孩的晴朗照耀过整片荒芜贫瘠的心原吧。
乐乐朝顾斯年点了点头,说:“漫画的事,我已经有想法了,你要温暖是吧?”
*作者:楼海
*新浪微博:楼楼楼楼海
*原文《玻璃晴朗》,载于《爱格》年1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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