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菜室里非常零落,许多位子空着。但是我竟未去占一个空桌,无意识的被一条冷飕飕的视线吸去,坐在那视线的对面。因为我当时心里正懊恼着:
“我会没有追‘中红’!”坐下的时候我还在想:
“我要是连追三下‘中红’,过去所输的款就可赢回一半,而我也可决心洗手不再来这种地方*博了!”
“输了么?”这声音像从视线发出来似的。我立刻浮起两重不安:第一,我怎么会什么地方不坐而坐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对面?第二,我感到自己在思想时候,一定无意识地嘴里念念有辞,让这个陌生的女性窥见我心中的思维。
“是的。”我无意识的回答她。但是我立刻想到这视线的古怪,轻轻易易的会把我吸去,坐在她的对面。
这是一对浅蓝的眼白配二只无光的眼珠,有长的睫毛,但没有一点点油膏的痕迹。上面是自然细黑的眉毛;鼻子两面有排泄的油垢;面色苍白;嘴唇发干,像枯萎了的花瓣;头发很零乱;一件紫色条纹比她眼白稍蓝的蓝底旗袍,长袖的,露出细瘦的手,指上没有丹的痕迹与指环等的饰物,中指食指与大指都发黄,这时正夹着半段纸烟。
侍者上来了,我说:
“一客公司菜。”但是我立刻想到她:
“这该是一个*场里兜生意的卖淫的妇女。倒是很美。”
可是这个估计使我自己也觉得可笑起来,因为假如是卖淫的女子,总应该有点打扮,至少这样苍白的面颜该有点胭脂的点缀。我视线又射到她身上。
“那么一定是个老*客。”
她忽然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但是黄黑得如老黄的珠子。我为她可惜。她眼睛低了下去,一排长睫毛帘子般挂下来;透露一个干涩的笑容,她说:
“你*了不过三个月。”
她声音是这样的低微,难怪我刚才疑心她眼睛在说话。
“三个月?”我想想这确是三个月了,三个月中我会沉湎于这些*场!
“是的,有三个月。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是有三个月的*博生涯?”
“我知道你不过三个月。”
“是不是因为我输得不够多。还是我来*的第一天就被你注意了。”
“老实说,我今天第一次来这里,也第一次见到你。”
“那么一定是*场里的人,或者是侍者告诉你的。”
“我并没有工夫去打听这些与我无关的事。”
“那么为什么你要猜我三个月,四个月呢?”
“那是我为你可惜。而我,我对于*场里的人都当作花看待的。”
“花?”
“是的。”她又是笑:“不错,花。”
“我不懂。”我注视她挂下去的睫毛。
“你自然不懂!”她收起笑容,注视着我:“我都当他花,看他们是绿色蓓蕾般,不使人注意的出现,于是乎长大,于是乎放苞了,于是成了一朵令人注意的花,于是一点一点凋谢,枯萎下去。”她用细长的手指将餐桌上的花抚摸着。
“那么我呢?”
“你是还未开足的花。你看,那面……”她偷指着旁边餐桌上的客人。
那面是一个穿中装的中年男子,头发零乱,衣服不整,胡须未修,眼圈发黑,头低着正在想心事。
“这是一朵已经枯萎的花。”
“那么你自己呢?”我笑了。
“我,我开过,最娇艳的开过;我凋谢过,最悲凄的凋谢过;现在,我是一个无人注意的花*。”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花*。”
“你,……”她又是笑:“你还不懂我的话,再*二年你才能听懂。”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有三个月的资格?”
“因为,你是朵才开的花。你现在还没有忘去注意你的衣饰,还没有忘去注意你的睡眠。输吧,再输下去,你就做这里的施主,于是你是这里的宠儿,餐室是你的饭厅,烟榻是你的寝室,*厅是你的会客室,仆人是你私有的,电话也是你私有的,你是这里的明星,许多别人都是你的陪衬。那时候你的花已经算是开足,直到你完全输光。但是你还有房子可以卖,东西可以当,于是你再来。不过你不再注意你的地位身价与衣饰,你想在*里反本,这时候你已经枯萎了。牡丹谢了有荷花,荷花枯了有菊花,菊花凋落了有梅花,依花的性质与环境决定时间的久暂,但是天下无不谢的花朵!”
“你的确是花*!”我说,这位女子的观察把我弄得十分惊奇了。
“回头是岸。朋友,我为你可惜。”
“但是我已经输了一万元左右,我必需反本,反了本我决定洗手不干。至少也要反一半本。”
“这是每朵花所以开足的千篇一律的理由。”
“但是实在告诉你,前天昨天我已经反转六千,本来我是输到了一万八千过。”
“这也是每朵花所以一定要开足的原因。”她毫不惊奇的,用平淡低微的声音,下这坚决的判断,眼睛看着她面前的咖啡。
“……”我没有话说。
“饭后你还想*么?”她忽然注视着问我,我又疑心她的话是从眼睛发出来的。
“自然,不然我就不在这里吃饭了。”
“你有多少本钱?”
“还有一千几百元。”说出了我有点后悔,她会不会是一个扒手,于是我谨慎地注意我自己的衣袋,不时用抓痒的态度去探自己的皮夹是否安全。
“你打算赢多少走?”
“赢,那要看情形。”
“如果只想赢一千,我可以替你代*。”
“一千,你可以保赢么?”
“你相信么?”
“这很难相信。”
“那么你不妨试一次。”
“你代*。”
“是的,你把钱交我,全权交我*。”
我忽然想到她或者会是骗子,但是她这种花*般的气质、态度,倒使我有点迷惑。于是我微笑:
“……”
“如果你相信我,你可以回家,回头我送钱给你。”
——那么这一定是骗子了,我想;但是骗子会用这样傻话来骗人的么?于是我说:
“我自然不能太相信你。我们是初会,是不是?”
“……”她冷笑,又是放下她丛长的睫毛。
“但是,”我有点被她迷惑,我说:“自然,你可以帮我*。我们回头一同去。”
“我不是想*。”她又是笑:“老实告诉你,我是不愿意你堕落。”
“你为我赢一千元,你以为我就会不想再*了么?”
“于是我教你这*的真诠,你自己会看穿这是一定要走到枯萎的开花!”
“那么你回头教我打,好不好?”
“我不是教你*博。一句话,你要不相信,你可以旁边看着,但是你必须全权交我。”
“好。”
“但是有一个条件,赢了以后我要拿一百元。”
“啊,你原来是做这个买卖的。”我半真半伪的探她的身份。
“笑话,我到底不是神仙,而*场里难道允许有这样的生意经么?”
“那么假如输呢?”
“不会。目的限于一千元,大概还可以。超过一千,就不见得有把握。”
二
于是我们回到了*台,我换了五百元的筹码交她。
“为什么不换一千元?”
“需要么?回头不也可以换。”
“需要,我需要全权。”
于是我又换了五百元筹码给她。
她看看过去所开号子的存根,用铅笔记录现在的所开号码,抽着烟,喝着茶,同我谈些许多不关于轮盘上*博上的事。
我心里很焦急,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也不知道回答她什么。她的心似乎不在*博,我真怕她会把问题混开去,拿我一千元钱跑掉。
“为什么还不打?”我实在熬不住,问。
“不要着急,你不是把全权交我了么?”她又是笑。
“……”我皱皱眉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概闲坐了十次的*注辰光,最后四次,几乎都是“对穿”,她都没有下注。我心里看中了两次,虽然没有说,但心里总有点懊恼。
于是我又换了三百元的筹码,同她说:
“我自己*我的好不好?”
“你为什么还要自己……”
“我实在熬不住。”我苦笑着,她也笑了,但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抽烟。
我看中了一下“大黑”打下去,她理也不理我。
大黑果然中了,我露胜利的微笑,她一点也不惊异与羡慕,也毫不提及,问我可要橘子不要?因为她正在剥一只橘子。
我摇摇头,下我的注子,大概半个钟头模样,我手头有一千多筹码了。
她忽然打了一下“中黑”并补“大红”,这刚刚与我相反,因为我打的正是“中红”;可是我失败了。我又追“中红”;她可加倍打了中黑,盘停了下来果然是“中黑”,这样四下,她已经大赢,我可输了!最后她还是打“中黑”补“大红”,盘停下来又是大红,以后她又不打。又是一刻钟工夫,我输光了。
“你可以把你的码子给我一点么?”
“这怎么可以?”
“那不是我的么?”我怕她要赖我了,所以严肃地问。
“是你的,但是我有全权,如果你要,你拿一千元去,其余的可不是你的了。”她又是温柔的笑。
“其余的?”我有点生气。
“那么我们走吧!”她向*柜换现钱,回过头向正想对她发作的我说:
“你太不相信我!我们到外面玩儿去,好不好?”她说完了拿现款,是三千几百元。
付好小费头钱,她拉着我的手臂,像是我的情人或是太太似的走出来。
“你跳舞么?”
“唔。”
“那么到舞场,好不好?”
“好,可是钱……”
“你饿么?”
“我不饿。你到底……”
“钱,是不是?你不相信我,好,那么我们先到咖啡馆。”
上车,她指挥车夫到静安寺路。
我说:“我喜欢霞飞路咖啡馆。”因为我怕静安寺路有她同帮的*羽。
“好。”她遂即对车夫:“到霞飞路。”
霞飞路到了,我们在咖啡店坐下。
“现在好,钱你拿去。”她把钱都给了我:“你看我是不是有信用的,现在看你。”她第一次注视着我笑。
我给她两百元钱。
“两百元么?”
“不够?”
“就是照算,一千元抽一百元,也该……”但是赶快笑断了上句说:“不过没有什么,你或者会成为我的朋友。”
我又给过一百元,说:
“现在大家终都满意了。”
她睫毛垂下去,笑。
咖啡以后到舞场,同她跳了十几支舞,天明时候我要送她回去。
“不。”她说:“还是各人一辆车吧。如果明天你还需要我,夜饭后我在那家咖啡店等你。不过不要多带钱,一千元,只许带一千元。”
三
第二天,我果然在咖啡店碰见她,同她一同到*场去。今天我已经完全信任她,所以我坐在旁边一句都不说。
她输输赢赢态度终是一样,最后她已经输剩二百元,可是又被她掏回来,大概赢一千多元的时候,她就拉着我走了。我们又是到舞场,今天同她跳舞,我感到非常的舒适,天未明的时候,她要回去。
“今天可以让我伴你回去么?在你地方同你谈到天明。”
“你以为我家里没有别人?”
“没有,我想一定没有。”
“假如有,不便是不是?没有,有什么话要同我一个人谈呢?”
“谈谈你的身世,因为你实在神秘!”
“我是*窟里的花*,你还不明白么?”
“我明白,但是详细?”
“过去我不想谈。”
“你喝酒么?”我问。
“自然。”
“那么我们买点酒到你那里去喝喝好不好?”
“好吧。”
于是我们在酒柜上买了两瓶威士忌,到她那里。
她住在一间外国人家的楼上,那间房子可真不舒服,空气不好,光线不明,地方很乱,床上放着鸦片盘。
“你抽鸦片?”
“是的。”她说完了就倒在床上,点起鸦片灯,拿起鸦片枪,装起烟来:
“你躺在那面好不好?”
“好,我坐在这里。”没有躺下去,但是我把她床上的衣裳拿到沙发上。
“你抽几口么?”
“不。”我说:“你为什么弄得这样?”
“怎么样?”
“潦倒是不是?”
“哼……”她笑着,就抽起烟来。
“我想你应当改正你的生活。”
“为谁呢?”
“为你自己。”
“我有什么?”
“一个美人。”我这样想,无意识注视着她说:
“美人,是的,你先注意你的康健,于是注意你的装饰;你应当爱镜子,你就会是一个了不得的美人。”
“美人同人有什么分别?”
“没有,是的,不过我为你可惜。”
“先让我可惜你吧,你现在还输多少了?”
“足足还输一万元。”
“好,那么明天再去。”她这时已抽完了一筒烟,站起来,拿起两只不洁杯子:“你把酒瓶开开来好不好?我去洗洗杯子。”
她回来时,我已开好了酒,她倒了两杯,说:
“喝。”她没有坐下,一口就喝干了。
我大概喝了五杯,她已经喝了十二杯。
“谈谈你的过去好不好?”
“好,”她看我了一下:“但是有什么可谈呢?”
她又倒在床上,拿起烟枪烟扦。
“你靠*不是就可以舒舒服服生活,何至于弄得这样潦倒?”
“靠*生活,所以只好这样!”她叹了一口气。
“奇怪,我不懂。”
“你自然不懂!”她抽了一口烟:“现在你回去吧,天已经亮了,晚上再在咖啡店等我。”
我出来,在汽车上想想,还是一个不懂。
晚上我们去*,又赢了一千元;隔天又去,在*场上坐了三个钟头,她没有下一次注,忽然站起来说:
“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出来。她说:
“今天一点没有把握!好,你回去吧,明天晚上再来。”
“还是那家咖啡店么?”
“好。”她上汽车走了。
以后终是二千三千一千的赢,只有一二天输了两百四百的,输了以后,她站起来就走,以后又是天天有赢。
这样一个月以后,夜里在她寓所,她说:
“现在你还输么?”
“不,我倒赢了几千元。”
“几千元?”
“大概三五千吧,我没有仔细算。”
“那么,从此以后你不必再约我去*了。”
“为什么,这样不是大家都满意么?”
“你这样就满意了么?”她低微地说,扬扬眉梢,垂着睫毛,似讽刺也似开玩笑。
“为什么?”
“为什么不?你没有正当职业么?”
“没有。”
“那么你以前干什么的?”
“一定要干什么?”
“因为你一定不是专门白相的人,我第一次印象就知道。”
“是的,我正在预备写一部书,先想多收集些材料。”
“那么你多少日子没有做你自己的事情了?”她烧着鸦片,又是笑,没有看我一眼。
这可提醒了我,我自从到*场以后,我几乎没有看一本书,没有拿一次笔过,我心里非常惭愧,而且对自己奇怪起来,我会完全忘掉了自己。她又扬一下眉梢,垂着睫毛笑着说:
“那么,现在这样的生活你就满意了!”
鸦片灯的光照着她的脸,这脸这时有神圣的光,我从她身上看下来,弯着的肘,曲线的身材,搁于凳上的脚,两条匀整的小腿。
“我满意着,是的;如果你不说,我似乎忘了自己。”
“那么好,从此你不要再*,也不必再来会我。”
“不要再*,好。”我说。
“那么你可以回去了。从此再不要走进*场的门。”
我站起来。
“但是为什么我不必再来会你呢?”我说。
“会我干什么?”
“我们的友谊,而且你,你是神秘的救了我。”
“友谊,我是你的*友,你不*了,还会我干什么?而且我是靠*博生活的,你难道也要学我?好,再会。”
这样我就出来。第二天我买了许多东西去送她去,但是她不在,我留给居停主人。那是一位立陶宛女人,我问她什么时候这位小姐可以在家。
“上午是她睡觉的时候,两三点钟醒来就出去。”
“她常常有人来找她么?”
“没有。有裁缝送衣裳来什么,都交给我,她关照我在她睡觉的时候不许吵醒她的。”
“那么怎么碰得见她呢?”
“舞场里。”
“舞场?”
“我也不知道什么舞场,不过她说她是一个舞女。”
“……”
这样我留一个条子,约她于明天晚上在我们常约的咖啡店会我。就出来了。
但是第二天我白等了一场,她竟没有来。以后几天我都在想她,一直没有恢复我正经的生活。
大概五天以后吧,我决定到*场去找她。为发誓不*,我只带一点零钱。
我这样等了三天。
第三天我碰见她了。她正走进轮盘*的大厅,一见我就说:
“怎么,你……”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皱了一下眉,这份眉毛的表情已经将眉毛美发挥到了极致。又说:
“你怎么会来?”
“不,我只是为等你。我们到外面去好不好?舞场?”
“好吧。”
于是我们到了舞场。
“你不是答应我不*了么?”一坐下,她就这样问我。
“是的。”
“但是你为什么又到*场?”
“为的是要碰见你。”
“要碰见我干什么?”
“因为我想你。”
“想我。”第二次皱着眉注视我。
“因为,……因为你救了我,使我可以回到以前生活轨道上去。所以……”
“那么你好好生活,就不亏我救你的意思。”
“但是我还是不能好好生活,因为我想你。”
“那么你要怎么样呢?”
“我要找你同你说,假如你不许我同你来往,我只好再用*博来刺激我自己了;如果你许我同你来往,那么我们再一同去*。”
“你的意思就是横竖都要去*就是。”
“不,假如你允许同我来往,又不许我*,那么你也不许去*。”
“我,但是我是靠*为生的。”
“能够以靠*为生的人,也能靠别的为生。”
“那除非你给我钱。”
“我给你钱,可以。但是你要听我的话。”
“你的话。”
“是的。”我严正地说:“我要你改变你的生活,我要你戒去嗜好,我要你打扮你自己,讲究你的衣饰与住处,我要你少喝强烈的酒……”
“唉!”她垂下睫毛,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咖啡杯,愀然说:“你真是奇怪,你知道我过去的种种了?”
“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但也不一定要知道。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好。”她看着我笑:“我为你试试看,但是我现在要钱,我需要钱。”
“多少?”我说。
“至少八百元。”
我当时就开一张支票给她。
同她跳几支舞以后,我们就各自回家了;她叫我不要去看她,一星期后她会写信给我的。
四
但是我想她,我熬不住自己,第二天我买了许多衣料脂粉之类,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到她家去。她不在,那位立陶宛的老妇说她一早就出去了。我只好留了一个条子,约明天早晨去看她,请她一定在家等我。
可是第二天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搬了,有一个条子给我:
“××医院××号”
我以为她病了,赶快坐汽车赶去,她正好好坐着。
“你病了?”
“是的。”
“什么病?”
“你猜。”
我始终没有猜着,她也没有告诉我,我问看护,看护也没有告诉我。我当时满心怀疑,桌子上有二瓶药水,一瓶是绿黑色,一瓶是白色。我忽然计上心头。——隔一天下午我带我一个表妹去,那位表妹是学医的,我同她们介绍后,说特为约来看看她的病,实在不过看看这药水。
表妹出来后,才告诉我她是在戒烟。
医院去看她,她会各色各样扑克牌的玩意与技巧,教我同她消遣,这真是一个*徒!
我也知道了她的身世。
十来年前,有一位姓曹的巨富,我想大家都知道他的,他*光了一两百万的财产死去。他的儿子又将全家的不动产*去。她就是天天伴她丈夫去*的少奶奶,她告诉我她丈夫怎么样在家里装了轮盘来研究过,但是结果还是输,输完不动产后还负了一大笔债,无路可走,他就同她一同到太湖里自杀,可是不巧得很。她被一只载石子的船救起,从此她就改名换姓的又住在上海。
曹少爷与少奶奶当时在*场里的名望是远过于人民对于元首,当他们俩跑近*桌,大家都会对他们注视,*家为他们预备最好座位,最周到的去招待他们,对他们献殷勤。但是这个日子过去了,现在她一个人潦倒地在那里偷活!
十天以后,她已经戒除了烟。我为她布置好一间空气阳光都充足的房间,房间里我为她装饰着许多鲜花,她就搬进去住了。
当我到她寓所去看她时,我已经不认识她,不但衣饰都已完全换过,而且脂粉也敷在面上,头发也早已烫修得异样焕发,牙齿在牙医地方洗净了。她很殷勤地招待我。
“你又回到了最鲜艳的花朵时代。”我说。
“但是我已经老了。”睫毛掩去她眼睛,笑了。
“三十岁不到说老了。”
“女人可以到三十岁么?”她忽然注视我。
“但是仙女可以到五十岁。”
“这是笑话。”
……
我很快乐的从她那里出来,我觉得我复活了一朵已枯的玫瑰。从此她就成了我的腻友,几乎没有一天我不去看她。她是逐渐的健康起来,焕发起来了。
这样过了三个月之久。三月后我因事回家,那时我的父母妻女都在香港。我留给她三千元钱,这钱本是她给我赢的。我现在交给她,希望她可以有一年的生活。
我离上海前夜,她在家里为我饯行。她说:
“为什么不带我一同去呢?”
“但是我是办完事情就回来的。”
“办完事情。那么回来以后,我们打算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到。……
路上的行人很稀少,月光凄清地照着马路,这是冬天,我从她那里出来,那份冷,使我心头清醒不少。“算是怎么样呢?”我想。
回到家里,我没有睡着,“到底怎么样呢?”我想。
朋友,自然是朋友;但是她年轻,她要一个真正的生活。她一有对象,我还可以做她现在这样的朋友么?而且她提出这个问题,就已经想到了她的前途。她的经济,现在是的,我留给她三千元钱,三千元以后呢?我自然还可以供给她,但是我要是供给不起,要是没有钱,要是……
娶了她,我早已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情妇,我怎么可以有情妇?而且我还有家,家里对我的期望与自己重大的责任。
男女之间根本就不许这样亲密的友谊,有这样友情终是悲剧!那么到底怎么样呢?
想到头还是不知怎么好,我于是第二天就离开上海了。时常想她,每每想给她信,我都怕提笔写。我怕我自己,我怕这份对她奇怪的感情,我怕“以后怎么样”这个郑重的问题。
但是时光是不等我的,我又回到上海;没有法子使我不去看她,但是等我上楼按电铃的时候,开门的二房东告诉我她已经搬走了。
“搬到哪里?”
“不知道。”
“什么时候搬的?”
“你不来以后两个月。”
……
五
我想一切的过错都因为我不写信给她的缘故,那么现在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还在上海么?要是我想救她反而害了她,那这事情怎么办才好。
而最大的原因,是事实上我不能忘怀于她,马路上戏院里一有轮廓或后影与她相像的,我的心就跳起来,我就会叫出来或者跑上去看,受这份失望的痛苦也不止千次百次。
为救这份痛苦,我终于又沉湎于*博的生活。
这样,大约是半月以后,我到一爿零北路的*场去。当我刚要坐下*桌时,我发现她正坐在我的对面。
她现在又像我第一次碰见她时候一样,眼珠没有光彩,眼圈灰黑,面色苍白,头发零乱,嘴唇发干,衣裳也不很整齐,抽着纸烟。
“你!”我惊奇地叫起来。
“你!你怎么又来!”她皱着眉注视我,露出她雪白的牙齿,我觉得她或者还没有重吸鸦片。
“那么你呢?”我冷笑着。
“好,我们外面去谈谈吧!”她站起来换现款。
于是我们到了一爿咖啡店。
“你怎么搬了?”我问。
“我?叫我靠什么生活?”垂着睫毛,她笑,用极低微的声音。
“我不是给你三千块钱么?到现在还没有半年。”我严肃地说。
“我靠三千块钱就能生活么?”她冷静得像风中的冰,没有一丝皱纹。
“那么你要多少?就是不够,你为什么早不说?”我有点像疾风一样的说。
“我也是人,我在物质以外,还要有精神生活。”她冰一样露着笑,用极低的声音,末了叹一口深深的气。
“精……神……生……活。”我猛然遇到了一桶冰水:“那么*博是你精神生活?”
“我要忘掉现实。”
“现实对你有什么苛刻?”
“现实,我缺乏精神的粮食。”她注视着我。
“那……”但是她立刻打断了我话:
“听着,听我说,你以为你的几千块钱就可以养我么?朋友,我看重的还是你的好心,但是你居然一封信都不给我!你要我在你的这点钱里生活,是不是?但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也有一份心,但是你轻视我的心。你的钱我为你留着。”她说着从袋里拿出那张我给她的支票:“现在你拿去,你以为我是同你一样,有一点钱就可以生活么?男孩子,你错了,好,现在再会。永别了!朋友。”她说完就站起来要走,但是我一把拉住她,拉她坐在我的旁边,她长长的睫毛翻着亮晶晶豆大的泪珠,我也忍不住鼻酸起来,说:
“都是我不好。那么以后我们一同好好做人,你再改正你的生活。”
“我自己难道不会改正生活,要你说;你以为你的钱有效么?你看着,一个月以后你看着,你看我怎么把自己生活改正。”
“以我的热诚与我的爱。”
“热诚?爱?你连一封信都不来!”
“可是我时时想念你的。”
“笑话。”她笑了,发出尖锐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我忽然改了态度激她:“你现在从*场里发财了,所以要把钱还我,从此不要见我了。”
“发财,没有*可以发财的;你不要以为我能赢,我没有钱时,可以赢一点用用,一有钱终是输!我要会发财,没有见你时我不早发财了?你的钱我没有动过,我不以为我有这笔钱,不然早就输光了。好,现在我要走了。……”
“可不可以让我来帮你再恢复以前的生活。”
“不可以。”她不哭不笑,坚决地说。
“你难道不愿再接受我对你的帮助么?”
“不。”
“那么你以前为什么肯接受呢?”
“以前我以为你是为爱,现在我知道你不过是为慈善。老实告诉你,我还不需要慈善家的帮助!”她站起来,飘然地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她。
六
这样,我起初为想念她,而找刺激,后来为反本而*博,我跑*场一直跑到现在,我成了一个*客,从盛开而至于凋谢,现在已经枯萎了。
她呢,我一直没有会见过,我也慢慢地忘掉了这个花*,虽然我时常想起她将*客比作花朵的事。
但是昨夜,当我*得正酣的时候,忽然*家有人在说:
“张太太张先生来了。”女招待忙着都转过去招待,许多*徒回过头来看,我也抬起头来,我当时真是呆了。
前面走过来的正是她,头发修得很焕发,耳朵上带着钻环,眼睛发着光,手上闪着钻戒,她居然美得这样了。她后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他们已经走拢来。我装作不认识她,只是管自己。他们被招呼坐在我的斜对面;她大概也看见了我,愣了一下。我这时面孔发着热,心怦怦地跳着,我想跳起来,同人决斗;但是终于没有发作。我那时手头有三百元筹码,我看他们换了两千元。接着他们下注了,我同他们相反的下注,大概有半个钟头辰光,他们换了三次筹码,我胜了,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忘了我自己的窘境,将我所有的财产同他们相反的下同样大的注子。他们到后来已是大输,她在劝他走,他们走后,我也站起来。他们是到餐室吃点心,我也跟了进去,这时我身边满是钱,我想再有一个机会同他们对*一下。
我喝了三杯威士忌,这是第一次在她房内同她喝过的同样的酒。我叫身边的女招待过来,我问:
“你知道我赢了么?今天。”
“明天你还要赢。”
“是的。你知道败于爱情的人一定胜于*的老话?”我顺手拿出几张钞票给她,我说:
“别人嫌我穷不要我,我不要你而给你钱总可以吧?”
她很窘的拉着她的男人走了,那位女招待也过去伺候她。他们走出门后,那女招待回来给我一个条子说:
“那位太太给你的。”
条子里写的是:
“明天上午十时云西饭店史白云小姐。”
昨夜狂舞一夜,今天十时我到云西饭店去,史白云小姐开的是五一二号房间。进门,果然她已经先在了。
“昨天你是疯了?”
“我疯了已经一年,岂止昨天。”
“你真是为我么?”
“自然,你就这样的……”
“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你。”
“笑话。现在不要说这些。你愿意干什么?*钱,我们*,叫你丈夫来;喝酒,我们喝;抽鸦片,好,我们抽。”
“你不要发疯好不好?静下来,我同你谈谈。”
“好,你谈。”
“你是不是爱我?”
“是的。”
“你有妻子孩子都没有告诉我,是不是?”
“是的,不过……”
“你去香港没有给我一封信,是不是?”
“是的。这是我的错,但是我到底回来就找你,可是你……”
“但是你知道你的女儿有封信给我,你知道么?”
“……?”我愣住了。
她娴雅地从皮夹里拿出一封信来。
的确是我十岁女儿的笔迹,信里面是这样写着:
亲爱的长辈:
我们偷读父亲的日记,知道你与爸爸的故事,我们吓得不敢响,又怕爸知道,又怕妈知道,我们心里很难过;替爸爸难过,也替你难过;爸爸很爱我们,也爱我妈;但是他心很慈善,每天日记里说着要救你救你,要你到光明的境界。但是他又怕你爱他,你爱他了,他就无法救你,要救你就要害我们。这些日记我们也看不很懂,不过他既然这样怕你爱他,你又何必爱他?我们要他买一点东西,不过几块钱,他都没有买来,他要紧的为救你。救了你希望你不去爱他,你不爱他就是救我们,你知道么?你肯救我们,就是我们恩人,我们大家起来永远纪念着你。此致
敬礼
点点
滴滴
附上照相一张,请你想着我们。还有我爸爸日记里直说你美,你的照相肯给我们一张么?
看完了信我没有说什么。她从我手里接过信,收起来说: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对我也可以原谅了。”
“是的,我原谅你。”我不禁哭了出来,伏在她的膝上。
“那么你以后可以过你正当的生活了。”
“……”
“为你的爱,为我的爱,为点点滴滴的爱。”
“你还爱我?”
“不要讲这些,我已有了丈夫,假如你太太同你的点点滴滴到上海来住,我们大家做真正的朋友。”
“难道我同你不是朋友。”
“只是你当我朋友,我自然是你朋友,但是如果你当我是爱你的人,那么恕我不同你单独来往。”
“……”
“听我话好不好?”
“听你,一切都听你。”
“那么以后做我的好朋友;做你太太的好丈夫,做点点滴滴的好父亲;从此不要再去*了。”
“我一切都听你。”
“好的,那么以后过你正当的生活,你昨天大赢了,是不是可以算反本了呢?”
“差不多了。”
“如果你还要多少,那么同我说,我这里给你就是。”
“不想反本,只想听你的话。”
“好,那么再见。”
“你可以把地址给我么?”
“可以。”她拿出笔来写,写好交我,说:
“星期日中午到我家来吃饭好不好,我丈夫也可以等你。”
这样我就走了出来,心中泛着甜酸苦辣的味道。马路是轨道,马路中还有电车的轨道;汽车走着一定的左右,红绿灯指挥着车马的轨道;行星有轨道,地球有轨道!轨道,轨道,一层一层的轨道,这就是人生,谁能脱离地球攀登别个星球呢?依着空间的地理的轨道与时间的历史的轨道,大家从摇篮到坟墓。
一九三九年二月七日夜十一时半,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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