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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6/29 19:29:00

文|孙德宏

善于描写爱情的俄罗斯文豪屠格涅夫,终生未婚,他对爱情充满了矛盾:犹豫中蕴含着坚定,坚定中又不免彷徨,把追求极致爱情的审美过程,活成了坎坷而执着的一生。

一生写了无数别人爱情故事的屠格涅夫,他自己的爱情呢?

最早喜欢屠格涅夫,是因为他的那些关于草原、天空和爱情、友情的文字:细腻,干净、舒服,到处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温暖的悲悯,像雨过天晴、一碧如洗的天空,有画面,有音乐,有生命的流淌,有心灵的颤动……

屠格涅夫自己的爱情故事,很像他的这些美丽而忧伤的文字,但可比这些惊奇得多了——在这位一生都在书写大地天空和想象人类心灵故事的俄罗斯作家这里,在这些美丽忧伤文字的背后,深藏着他自己的生命和爱情——既坎坷、犹豫、失望,又执着、悲悯、温暖。

年,20岁的屠格涅夫来到了德国柏林大学学习哲学。

就是在德国,屠格涅夫结识了两位后来对他本人,乃至整个俄罗斯都有重大影响的人物:一位是比他大六岁的赫尔岑——就是后来著有《往事与随想》的赫尔岑。此时的赫尔岑因为常组织政治活动并言论过激而被逐出俄国,正在德意志侨居。另一位是比他大四岁此时也侨居柏林的巴枯宁。这时的巴枯宁,基本还是个比较温和的无政府主义者。这期间,他们基本都是黑格尔的信徒。

年轻的赫尔岑、巴枯宁、屠格涅夫们隐隐约约地感到,黑格尔哲学很对他们的胃口,在理论上为他们提供了反对君主专制政体的“革命”的合法性——如果黑格尔所说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将成为现实”就是真理,那么,革命者作为一个现实的人,便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如果现有的社会秩序已被理性证明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一切反对现有社会秩序的斗争,从它存在的那个时刻起,也同样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与这些“革命家”朋友颇为不同的是,屠格涅夫最终并没有成为一个职业革命家,而成了一个职业作家。在一些人眼里,屠格涅夫是一个基本只写爱情,而且“专写”相当“软弱”和“失败”的爱情故事的大作家。

但屠格涅夫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写爱情,是因为只有通过对具有神秘力量的爱情的探究,才能彻底地找到人生不幸和痛苦的根源……屠格涅夫之爱,就从这里开始了——因为巴枯宁,后来回到俄罗斯的屠格涅夫结识了巴枯宁的妹妹——塔吉雅娜·巴枯宁。于是,他们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屠格涅夫满怀激情地进攻,同样拥有极高精神追求的塔吉雅娜对其也报以同样的,甚至更大的热情……但很快,“软弱”的屠格涅夫又发现自己实在不适应这种热烈的情感,这种情感甚至令他感到恐惧。于是,他便节节后退。

他说他要谈的是一场“精神恋爱”:“我从未像您的爱那样,爱过一个女子。即使对您,我也并不是全心全意、深挚地爱着的人。不过,我的心灵已令人不可思议并且难以解释地与您结合在一起了。为了您,只是为了你,我才希望自己成为诗人。哦,如果在某个春天的早上,我们俩能在一条椴树成行的漫长的小径上散步,如果我能握住您的手,感到我们彼此间心灵交融……”

结果,塔吉亚娜沮丧、失望,而且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蔑视:“对一个女子来说,当她整颗心在胸膛里激烈地颤动,内心好比一片无底的汪洋大海时,为人在世就没有比感到这样的爱情更叫人愉快的了……他是这样的一个青年:心不在焉,有些任性,而且还轻率地谈论德行。”

然后,这位与思想家哥哥巴枯宁拥有差不多同样理性思维的女子,这样怒斥“爱情大师”屠格涅夫:“他冷若冰霜,却又费尽心机装作热情……我要责备他的是他待人缺乏诚意,不能肝胆相照……竟然会把最神圣的东西当作玩物。难道他不懂得真理和爱情是什么东西吗?”

这场恋爱的结局可想而知了。

不过,正是从屠格涅夫这场恋爱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他作品中那些爱情故事的某种“源头”:屠格涅夫小说里所有今天看来依然性格鲜明的男女主人公,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男子颇具才华、温柔多情,却又软弱退缩、神经质,女子则纯真无垢,而且富有牺牲精神;男子深思熟虑,却又优柔寡断,女子则热情奔放、意志坚强,并特别信赖生活。那些女性形象基本是屠格涅夫追过的恋人加上他的理想。而罗亭等男性形象,就好像都是屠格涅夫本人。于是便有评论家认为,这正是屠格涅夫在“革命时代”的某些“小资产阶级软弱性”的真正体现……

把作品中的人物与作家本人等同起来,这当然是立不住的。

所以,在屠格涅夫另外的,近乎一辈子的爱情故事里,我们又看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屠格涅夫。

年11月1日,就在上一段与巴枯宁妹妹的爱情过去不久的一天。

这一天,25岁的屠格涅夫认识了他一生不变的真爱:法国歌唱家波利娜。

此时的波利娜已是有夫之妇,她和丈夫维亚尔杜的婚事,还是由屠格涅夫一生尊敬的法国作家乔治·桑一手操办的。但是,狂热中的屠格涅夫根本管不了这些了……从此,他忠心耿耿,近乎死缠烂打……终于,女歌唱家允许屠格涅夫在她每天晚上演出后到她的化妆室去。

这个细节很令我惊奇:在波利娜化妆室的镶木地板上铺着一大张白熊皮,波利娜身披白色浴衣,慵懒地坐在中央。她把坐在四只熊爪上的这份荣誉分别授予四位男子:一位将军、一位伯爵、一位皇家剧院经理的儿子,还有一位就是屠格涅夫了……然后,每个有座者要给歌唱家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这种“讲故事”的把戏,我们的大作家当然经常会拔得头筹。

对于屠格涅夫的这个“熊爪”故事,恐怕还不能简单定义为因为年轻不着调而一时孟浪,因为我们的这位大作家对这位已婚女歌唱家——维亚尔杜夫人,那绝对是从此40年的终生追随——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就是维亚尔杜家庭的一员!而且,至死不渝。歌唱家夫妇一家搬到了巴登,屠格涅夫也一同而来,并在他们家隔壁建造了一栋自己的房子。后来歌唱家夫妇一家一度短暂地搬到伦敦,当然,屠格涅夫依然又随同前往……

这样的爱情故事,无论是令人感动,还是令人费解,其事实确实如此。

40年!屠格涅夫终生未娶,绝大多数时间侨居法国,住在波利娜家的附近——几乎天天在波利娜家吃饭、聊天,像一家人一样!

外人看上去,虽然这种关系似乎不大好理解,但事实是,当事人大家相处还是比较融洽的——尽管如此,敏感的、专写爱情的大作家其实自己也是颇多难堪的。别人对他的议论和冷眼,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但他对此却很是不解:“维亚尔杜怎么了?”他向波利娜抱怨道:“我住在此地使他感到讨厌了吗?……我活像一条狗,神情惨淡地坐在那儿,感到受人嘲弄,在令人目眩的阳光下眨巴眼睛,茫然地用眼角观察着周围。”

屠格涅夫的这种“委屈”和“抱怨”,似乎也不大好理解。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爱”——“痛并快乐”吧?

爱情不太顺利,好在还有友情。

在追随波利娜的40年间,屠格涅夫大半时间居住在法国,他的好多作品也大多是在这里写的。这期间,虽然追求爱情无果,倒是收获了很多友情。他结识了很多法国的作家们,并且成了好朋友。

屠格涅夫与这些法国作家每个月就会聚餐一次,好朋友们随意东拉西扯,当然更多的是谈论文学。在他们的通信或后来的回忆录中,也常常互相描写一番。他们把这个聚会称为“福楼拜午餐会”,有时也自嘲地叫作“被喝倒彩的作家们的午餐会”。

在这些法国作家中,屠格涅夫与福楼拜友情最深——写过《最后一课》的作家都德,这样描述这对作家朋友:“是乔治·桑把他们两人结合在一起的。福楼拜喜欢夸夸其谈,爱责难人,说话粗声粗气,带着强有力的讽刺气息观察事物,具有诺曼底人神气活现的举止,是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他在这门所谓‘珠联璧合的婚姻’中,便是有魄力的男方。屠格涅夫是个彪形大汉,长着两条乱麻似的眉毛,脸部线条宽阔扁平。可是谁会猜到这个身材魁梧的人却是‘这门亲事’的女方呢?‘这个妻子’便是他自己在他的著作里所描绘的那种感觉敏锐、温柔体贴的女子……在这所人声鼎沸,庞大杂乱的人类制造厂中,灵*往往披错外衣,男子的灵*投入了女性的躯体,而女性的灵*却投入了巨人的体内。”

在都德这里,生活中的屠格涅夫很像他小说创作中“感觉敏锐、温柔体贴”的女子。不过,屠格涅夫对此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快:“我的一生充满着女性的特征。对我来说,书籍或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女人……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呢?我觉得,只有爱情才能使人产生任何东西都无法给予的某种喜悦……”

在那些聚餐会和各种各样的密切交往中,他们讨论问题,抒写友谊,调侃对方,欣赏彼此——估计,这些友情很大程度上温暖了爱情上失意的屠格涅夫。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聚餐的气氛越来越忧伤——朋友的陆续死亡为这些聚会蒙上了阴影,最终,也渐渐地结束了他们的这种聚会。每当有一位朋友去世,都会使坚信人的悲痛宿命的屠格涅夫联想到自己也临近死亡了——乔治·桑之死,使得屠格涅夫的这种情感终于爆发:“亲爱的乔治·桑女士,这个可怜的人儿,她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哪!她丝毫没有卑鄙、偏狭、虚伪的感情;她是个多么好的人哪!现在万事皆休,她已长眠在这个阴森恐怖、贪得无厌、沉默愚蠢的洞穴中,可这墓穴压根不知道它所吞噬的是什么!算了吧,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就让我们尽量把下巴露出水面,苟安一时吧。”

爱情之痛,友情之痛……还有,游子之痛!

由于长期侨居国外,那种游子的伤痛,也不时地折磨着屠格涅夫。这个“祖国与故乡”情结已经深入骨髓的“俄罗斯游子”,虽然离开祖国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这并不能缓解他作为作家而对离开母语的莫名伤痛——他在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散文诗集《老年集》的最后一篇《俄罗斯语言》中说:“在那些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那些痛苦地思念我的祖国的命运的日子里——给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伟大、有力、真挚而又自由的俄罗斯语言!要是没有你——目睹国内所发生的这一切,怎能不叫人悲痛欲绝呢?然而,这样一种语言如果不是属于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那简直是不可思议!”

游子之痛,不仅全都凝聚在他对母语的血肉之中,也外化成了他的创作方式。他对龚古尔兄弟这样描述自己在法国的写作习惯:“我必须在冬天才能写作,一定要像在俄国那样的冰封大地、使人收敛杂念的彻骨寒冷、树上挂满晶莹的冰柱的情况下方能执笔……”

爱情纠结。友情悲伤。游子寂寥。所有这些,差不多构成了屠格涅夫生命的全部。还有,宿命无奈……

在屠格涅夫这里,爱情和生命其实是一场“烟”。

前些天,一位专治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朋友突然很严肃地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波利娜答应了屠格涅夫的追求,而且愿意与屠格涅夫私奔,那么,屠格涅夫将会怎样?”

我大吃一惊。这个问题够狠。

但我知道,这可能真是个“好问题”。

在屠格涅夫的六部长篇中,倒数第二部题为《烟》。故事说,一位名叫里克维诺夫的年轻人在与未婚妻的出游途中,偶遇已嫁给一位将军的前女友。此前这位前女友原本是要与他结婚的,但最终还是抛弃他而另攀高枝。两人的不期而遇,勾起了前女友心中的万千懊恼,并想与他重归于好……年轻人明知现在的未婚妻要比这位前女友好得多,可他还是硬着心肠背弃了未婚妻,并准备与前女友一起私奔。但到了最后时刻,前女友却还是留在了自己丈夫的身边……几年后,年轻人娶了自己的未婚妻。又过了几年,年轻人与前女友在一个火车站再次相遇,而这位前女友已未老先衰,成了一个“不幸的有钱女人”……在这里,是否能看到现实中的屠格涅夫之爱的可能“答案”?

利用这最后一次相遇,屠格涅夫的“答案”先是一段景物和心理描写——

风终于朝着火车迎面吹来;团团的蒸汽,时而像白雾茫茫,时而如黑烟滚滚,在车窗前翻滚而过。里克维诺夫开始望着这些蒸汽。它们无休无止地涌来,时而上升,时而降落,缠在草叶上,挂在小树上,延伸出去,消失在湿润的空气中……

里克维诺夫凝望着,静静地凝望着,突然涌起一阵古怪的念头……“烟!烟!”他重复了好几遍,忽然觉得他的生活、俄罗斯的生活、人类的一切,尤其是俄罗斯的一切都只是烟。他想到,一切都只是烟和蒸汽……里克维诺夫回想起近几年来在他眼前所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无轰动……“烟,”他喃喃低语,“烟。”

爱情,生命,是一场“烟”,一场“宿命”的“烟”。

在这场“烟”的背后,屠格涅夫安排了这样的故事结局,你也可以看作是“答案”:年轻人与妻子回到故乡耕种土地。妻子对村庄里的农民一片善良,为他们办了诊所和药房……生机勃勃的现实生活,驱散了情感上的团团迷雾,此时的现实世界烟消云散,轮廓清晰,温暖美好,就像乡村的黎明,在天边的朝阳冉冉升起时,晨雾也袅袅升腾而起,然后又慢慢地消失散去……

这个“答案”,隐喻了“屠格涅夫之爱”的某种期待吧?

屠格涅夫之爱充满了矛盾:犹豫中蕴含着坚定,坚定中又不免彷徨:一会儿是现实生命,一会儿是艺术想象;一会儿是喜悦,一会儿又是沮丧。

虽然他自己一生未婚,而且多次劝年轻人不要结婚的屠格涅夫,在其晚年的时候却又对年轻人这样说:“结婚吧,年轻人。你们想象不出光棍汉的晚年是多么凄凉。当你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而去坐在另一个男人的窝边,像接受施舍似的去领别人的情时,当你因为主人看不惯你、又不动恻隐之心,而你又不得不像一条被人逐出的老狗似的东游西逛、到处飘零时,你才会尝到人到暮年的苦楚。”

天啊!这段疼到骨子里的话,才是现实中屠格涅夫的心灵写真吧?

屠格涅夫的现实生命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了艺术想象,他把艺术想象过成了现实生活。结果,我们就在他的艺术想象中看到了五彩斑斓而又纤毫毕现的现实生命和复杂人性。

对一个一生都把爱情、情感看得透彻、写得透彻的人类心灵大师,或许不宜以常人那样来猜测——或者,他晚年讲出的那些苦痛感慨,只是期望更多的年轻人不必“重蹈覆辙”而已,而他自己却是“乐在其中”的——普通人看得十分明白的那些道理,难道大师竟然看不明白吗?

屠格涅夫当然明白。但是,大师自有大师的活法。托尔斯泰有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屠格涅夫并不是在恋爱,他只是喜欢恋爱。”也正因此,我大胆地推测,屠格涅夫的“活法”可能在于:“爱情”已经是他生命的“审美对象”,这个爱的经历就是他的“审美过程”,尽管纠结苦痛,甚至伤人伤己,但他很享受这个“过程”之“美”,而这个“美”,才是他生命的本真理想。

年,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65岁的屠格涅夫正深受脊椎癌的折磨。

这年8月时,屠格涅夫已不能执笔,口授并由法国人维亚尔杜夫人——就是那位他一生深深挚爱着的法国女歌唱家波利娜——记录写成了短篇小说《末日》,而这一年的6月份,同样由波利娜执笔记录了短篇《海上火灾》。不错,正是这位屠格涅夫的“终生挚爱”的女士,在他弥留之际,一直守护在他的病榻之侧。

屠格涅夫把维亚尔杜夫人唤至床前,眼里含着泪水:“我想把我脑海里酝酿成熟的一则故事写下来,但这样做会使我过于疲乏的,我做不到。”

“那就请您向我口述吧,”维亚尔杜夫人说,“我用俄文写不快,但如果您有耐心,我想我能把它慢慢笔录下来的。”

“不,不,”屠格涅夫急忙说道,“倘若我用俄文口述,为了选择词组,我可能每字每句都会中途停顿。我觉得,要这样耗费体力,那是我无能为力的。不能这样做。我想用您和我都会的各种语言口述故事,用我不必费神而最易上口的词组来表达。”

小说写成了,讲的是一个身心衰退的俄国贵族的沉沦经历,题目叫《末日》。

“沉沦”“末日”——这,绝对又是一个隐喻。

一个深爱着农奴的俄罗斯贵族作家的生命隐喻。

一个酷爱大地却无法摆脱宿命悲剧的无奈隐喻。

大作家兼德国古典哲学硕士的屠格涅夫,把现实爱情和生命过成了“艺术审美”,结果又演绎成了“隐喻”……

尽管与屠格涅夫长期不睦,但托尔斯泰对于屠格涅夫的这段爱情倒是颇多感佩:“我绝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深挚地爱着。”

而另一位法国大作家,也是我前面说过的屠格涅夫大半生的挚友——著有《包法利夫人》的福楼拜,有一句感慨则令我目瞪口呆:“想想屠格涅夫,我可能真的不懂爱情!”

在写“沉沦”的“末日”的前四年,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屠格涅夫还有一段感情。

年,61岁的屠格涅夫认识了一位25岁的女演员——玛利亚·莎维娜。

这位莎维娜,因为出演屠格涅夫的喜剧《村居一日》的一位配角,而得到了屠格涅夫的激赏。起初,屠格涅夫认为,“这个小配角没什么可演的”,但当他看到莎维娜把这个自己写得很粗糙的人物形象演得光芒四射时,很是吃惊,“这是我当初所写的那个人物吗?莎维娜可比她精彩多了”……很快,61岁的屠格涅夫再次陷入了爱的激情之中。

正当青春的莎维娜,鲜艳娇媚,光彩照人。这使得年迈的屠格涅夫青春复燃,返老还童——这一切重新又给了他爱的勇气和爱的激情。

后来的故事也较复杂,情节也有不少曲折,但结果是,屠格涅夫的这段爱情很快就结束了。

屠格涅夫离开人世30多年后的一天,屠格涅夫纪念馆的工作人员突然发现,有人在屠格涅夫的像前放了一束新鲜的玫瑰花,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每天都前来换上一束鲜花。

这位送花人,是一位年近六旬的优雅妇人。她就是——莎维娜。

掩卷默想,塔吉亚娜、波利娜、莎维娜……

爱情,现实中的爱情,以及屠格涅夫自己创造出来的“审美”的“痛并快乐”的爱情,在其一生的创作中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

年,这时已经62岁的屠格涅夫的六部长篇已经全部完成,他从巴黎回到莫斯科,借参加普希金诞辰80周年庆典之机,去看望托尔斯泰……

现在,屠格涅夫正一身猎装,悠闲地站在托尔斯泰庄园外的树林里。

屠格涅夫不断地调整着猎枪的角度,等待着猎物的起飞。

这时,也一同前来的托尔斯泰夫人向屠格涅夫问道:“我们都那么喜爱你的作品,可你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写作了?你准备让我们还得等多久?”

屠格涅夫向四周看了一下,那种孩童般的狡黠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他用一种坦率而又迷人的语调告诉伯爵夫人:“没有人会听见我们吧?好,我来告诉你……每次我打算创作的时候,都是我被爱情的狂潮震撼的时候!”接着,他又叹了口气说,“现在这种事已经过去了,我老了,再也不能爱,也不能写了。”

此时,那位同样把爱情看得天一样大,把爱情看得绝对不容任何人和事物染指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吉娣的原型——托尔斯泰夫人,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哈哈大笑。

人世间的生命故事有很多种,有的欣悦、狂喜,有的悲伤、绝望,可能更多的是一地鸡毛,只能得过且过……但是,有些人却不肯这样,他们激情满怀、心存高远,或者情不自禁、情非得已。他们放飞自我、敢爱敢恨,即便伤痕累累,即便伤人伤己,也无怨无悔。他们主观上当然也是顽强地追求“美”的结果,但客观上他们只能是在悲喜交集中享受着这个千难万险的“美”的过程……大概,屠格涅夫的生命就比较接近这一种。

屠格涅夫的最后时刻,是在半梦半醒中度过的。

他时而断断续续地喃喃着一些诗句或者格言之类,时而又陷入昏迷之中。尽管他身边围着的都是些法国人,但他那些喃喃絮语用的却都是俄语——对,俄语,那是他的爹娘留给他的语言。

他在咽气前几分钟恢复了知觉。那一瞬间,他从病床边的人群中认出了维亚尔杜夫人——波利娜。接下来,这位一生创作了那么多美丽忧伤的爱情故事,自己也苦恋了一生的大作家,对着这位自己的“终生之爱”说道:“她便是皇后中的皇后,她做了多少好事啊……”

年8月22日,终生未娶的屠格涅夫在远离祖国的巴黎去世。

屠格涅夫65岁的生命结束了。灵*终于永远回到冰封雪冻的俄罗斯了,终于永远不用再离开了。

(本文刊登于《随笔》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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