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老娘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的。”
视频里,苏泽雪斩钉截铁的说。那时候,她还只有17岁,是一名高二学生。黑色长檐帽下,略有婴儿肥的瓜子脸,长发披肩,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脸色,黑色V领衫配白色长裤,每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就时不时的笑一笑。但说起话来却显得嚣张跋扈,像个小太妹。
“为什么?”
“我讨厌男性!我无法想象跟一个男性一起生活。一分钟都无法忍受!”
“那你还跟我关系这么好?不是很奇怪吗?”
这时,我在一所世界一流学府读研三,研究鲁迅,即将毕业,但钱途渺茫,对未来信心严重不足。
“你?其实你不知道,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把你当知心姐姐看的。”
“啊?”
“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一直都避免见你,不想知道你的长相?就是因为我害怕看见了你的真实模样,我会呕吐。我想我这辈子都接受不了男性!”
“你的心理为何如此扭曲?”
“去你的!又开始了。我承认我是变态可以了吧?你是不是想我拉黑你?”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更了解你。知道你的一切。不光是好的一面,还要知道另外的一面。哪怕你面如仙子,心如蛇蝎,我也得全盘接纳。谁让我认识你了呢?”
视频中,苏泽雪认真看了看我说的话,抬眼看了看我(当然,其实是看摄像头),玩世不恭又愤世嫉俗的表情渐渐消失了,反而眼圈泛红,眼神中闪过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幽思,似乎想要是抽泣起来:“你说的我好感动!我都想哭了!想落泪……”
回了这话,她抽出纸巾开始揉眼睛。
回头想想,从一开始,我和苏泽雪的对话模式就是这样。各自对自己的感受和真实想法都直言不讳,在激烈的交锋后实现和解。
“遇见你以后,我的世界变得截然不同。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我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哥哥你真的是文笔太好了。你完全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不差一丝一毫!为什么我就写不出这样的句子呢?而我还一直以会写作文著称呢!”
“是吗?”
“是啊!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到去年,我的作文经常会成为老师课堂阅读最多的范文!”
“到去年?今年不行了?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我再也读不进书了!现在我一看见书就想吐!一想到写作文就头皮发麻。”
“这样可不行啊。这样下去,你会考不上大学的。”
“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就像我之前写的那首诗里说的。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能量,可还是不能改变这世界的模样。”
她所说的诗,是不久前的一次深夜网聊,她信口开河而来的四句:月夜花未眠,幽湖吞鱼吟。孤翼难凌风,魂消梦已尽。
她的原文是魂消梦全泄,梦全尽是我提议改的,因为原文不押韵,没有一点诗的样子。
“我这么没有用,哥哥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没有,意料之中而已。”
“妹妹这么没用,哥哥会不会不要我?”
“当然不会了。永远不会。”
看着她情绪如此低落,我只得不断给她打气。
然而后来,她所担忧的一切还都是应验了。因为生病,整个高三她都没有怎么看书,高考就考了分,被一个三本院校录取。
苏泽雪小时候,一直都是好好学习的乖乖生,听话懂事,很讨所有大人喜欢。但是绷紧的弦总会断掉,没有人可以装一辈子圣人。17岁那年,苏泽雪出落成了一名涂脂抹粉、脏话连篇的小太妹,上网吧,玩游戏,聊QQ,再也无心思读书了。当然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与她相知相识,二人合二为一,上演一出负负得正的戏码。
我告诉她,她是被这变态的应试教育毒害了,摧残了,巨大的升学压力下,学校变成了监狱,学生宛如囚徒。长久处于这种情形下,正常人都会被整的“变态”起来。
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得了焦虑症。而再后来她“私奔”来帝都找我,仍然情绪起伏极大,动辄要死要活的,医院,诊断结果告诉她,她是有双相情感障碍。跟我对她的判断一模一样。
我本人则是久病成医,也是因为大学期间没少读过心理学方面的书,对相关的知识了解的滚瓜烂熟。我相信让我去参加相关方面的考试,心理咨询师的证书一定能手到擒来。
很久以来,我的心境就被一种致命的宿命感所包围。人生有一万种可能,最糟糕的那种一定会降临。你千方百计想要避免,却偏偏不可避免的一般坠入那歧途轨道,陷入深渊。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
后来得知,这种情形就是所谓的墨菲定律:凡是可能出错的事,一定会出错。
任何事情,只要概率不为零,那么随着时间的积累,就一定会发生。
这个定律也有积极的版本:一切皆有可能。
因为同样的道理,只有沉入谷底,你才能体味常人所不能品尝的滋味,积蓄常人所没有的能量,从而厚积薄发,一飞冲天。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运行轨迹,你只有踏准节律,方能行至险峰,领略绝妙风光。
我跟苏泽雪在一起,经常是在讨论文学,因为她有一个作家梦,而我则是专门吃文学这碗饭的。
“奴家是嫁给了文学。”后来,经过我的细心调教,苏泽雪从一个叛逆无礼的小太妹变成了一个“奴家”不离口的婉约小娘子。在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死心塌地的嫁给了我以后,就常常把“奴家嫁给了文学”这句话挂在嘴边。这句话有很多种变形,例如:
“谁让奴家是嫁给了文学呢?”以表达对自己选择的慨叹。
“因为奴奴嫁给了文学,所以奴奴要唯官人马首是瞻。”这是要对我不耻下问。
“小奴虽然是嫁给了文学,可是总感觉缺乏一丝悟性。请官人赐教,小奴不懂,《小王子》这本书到底好在哪里?它的文学性体现在什么地方?”
按照我俩的约定,生活中她要以“奴家”自称,但是慢慢的她就习惯性的演变为“小奴”“奴奴”,可能觉得这样更顺口吧,而我也同样喜欢。
我们在一起阅读了无数本文学名著,有时候会做很深入的探讨,《小王子》就是其中之一。
“床为什么是床?桌子为什么是桌子?桌子为什么就不能被认为是床呢?对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儿童而言,把桌子当成床睡觉,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并没有。就像天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所言,人间万事万物,不过都只是一场语言的游戏。
“语言是人们共同承认的一种约定,给万物下定义,为的是更好的加以使用。但是于此同时,为了这种约定,需要教化和规训,每一个童稚烂漫的婴儿,都需要在这种所谓的教育中成长,这同时也是一种被蒙蔽的失去本心的过程。
“成人不过是失去了赤子之心的人。你给他们画一张画,一条大蛇吃掉了一头大象,在他们眼中,看到的却只是一顶帽子。因为对于成人而言,帽子是合理的有用的,而吞了大象的蛇是荒诞不经的可笑的。
“二战时,一个法国飞行员曾经就是这样一名画家,毫无疑问他的画无人问津。这天他驾驶的飞机坠落在非洲的大沙漠中,安然无恙的他正在修理飞机,这时一个童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声音的发出者就是小王子。他很小很小,像个孩童。他来自外星,一颗只住着他一个人和一朵玫瑰的小行星。玫瑰很傲娇,小王子很烦恼,受不了小行星的麻烦和无聊,开始漫游宇宙,见识了形形色色的怪人们,终于来到地球,在沙漠里遇到飞行员,另外还有一只狐狸、一条蛇,以及一大院玫瑰花。”
“官人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却为何不回答奴奴的问题?”我长篇大论的复述了一下《小王子》的情节,最终被泽雪打断了。
“娘子莫急。所谓文学性,归根到底不过是人性。人性包括什么呢?其实是神性+兽性。神性是什么?一种广博深厚大公无私的爱,一种无所不能的智慧,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美。兽性是什么?吃喝拉撒睡繁衍生息的本能。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指出,人只有满足了生存、安全等低层次的需求,才能进一步的去追求尊重、爱情、自我实现的需求。也就是说,神性是建立在兽性的本能之上的。小王子之所以会成为经典文学名著,就是因为它呈现了这么一种超越了兽性的人性。”
“怎么说?奴奴还是不懂!官人请明示。”
“首先,最基础的人性也就是兽性是什么?自私自利。人生而自私,但是一旦满足了安全感的需求,不再为生存而担忧,人就会自然而然的发展出利他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开始,小王子为什么觉得玫瑰厌烦,因为她总是那么矫情,总是麻烦他,让他不得自由。但是离开了自己的那朵玫瑰,小王子在一个花园里看到了很多很多玫瑰花,才意识到,唯有自己星球上的那朵玫瑰对他而言才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曾陪伴过她,照顾过她,跟她相濡以沫,彼此建立了联系。”
“没错,这一点奴家也记得。是狐狸告诉小王子,只有经过驯养,才能做朋友。”泽雪若有所悟道,“彼此驯养,世界因此不同。一切才变得有意义。没有经历过驯养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因为没有真正活过。”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原话是,没有经过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为此,他大声疾呼,认识你自己。因为人实在是太容易被语言被舆论被他人所规训,从而活成别人所希求的样子了。就像一个没有真正的自我的机器人,活成了行尸走肉。为此,每个人都需要重新认识自己,找回自己。真正活出自己,做一个不失赤子之心的人。这是一切伟大创作者所必需打通的第一关口。”我接着解释。
“所以所谓驯养,表面上是跟其他人建立联系,实际上是把其他人当成镜子,照清自己的真实面目。人只有在人群中,才能真正认清自我的边界。没有其他人做映照,人与周遭世界是不分家的,物我两忘,我即是物,物即是我。这样的状态是懵懂的,约等于不存在,也就是没有真正活过。”
“奴家懂了!找回自我,即是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之色。万物只有与我建立联系,才是真正有效的存在。我们之间的互相驯养,也不过如此。”
我跟苏泽雪的文学课,通常都是这样进行的,虽然不乏深度,但是却有些不接地气,有点过于阳春白雪了。只有在岁月中沉淀,偶然间顿悟了,才是自己的东西。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也唯有如此,爱情、正义、美等等生命中不可言说之物,才能被一一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