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是因为香艳而长刺,还是因为有刺才格外香艳?前者是美强惨,后者是求不得。无论如何,长刺的玫瑰才是玫瑰。
《红楼梦》中闺秀甚多,但被比喻为玫瑰的只有两位三姑娘,一位是贾府三姑娘贾探春,一位是尤家三姑娘尤三姐。
点评的人身份不同,这玫瑰的寓意也略有差别。
兴儿是贾琏的小厮,虽说也长了张“没王法的嘴”,到底主奴身份有别,说起三姑娘,先说她又红又香只是刺戳手,又说她是老鸹窝里出的凤凰,到底还有几分敬重。
贾琏点评尤三姐,为的是劝贾珍放手,先说她是烫得慌的羊肉,这自然带点物欲,然后又说她是玫瑰,有几分纨绔子弟的轻浮口气
语气固然有别,掩盖不了探春与尤三姐相同的特质。她俩正如玫瑰的自然属性,娇美而多刺,处境不同,所求不同,身为闺阁女子,却都选择用刺守护自己和亲人。
01
探春是贾府的正人,可一个家奴出身的生母却也是她的桎梏,她的才华越高,进取心越强,赵姨娘给她的困扰也就越大。
毕竟,探春的世界是广阔的,她重视兄弟姐妹的亲缘,她看得到家里的自生自灭,担忧家族的未来,她渴望和男人们一样挥洒才华振兴家族。
赵姨娘的世界则逼仄得多。
作为家奴,她已经到达人生的巅峰。有儿有女,算半个主子,丫头们的讨好、管家的奉承、光鲜的衣物还有银子,这些已经唾手可得。可半个的奴才的天地依然牢牢制约着她。
她心疼探春给宝玉做的鞋子,心疼探春托宝玉买小玩意的零钱;她大口啐贾环,怨恨贾环没刚性。她希望肠子里爬出来的一儿一女一起躲在她逼仄的世界里,尽可能多地攫取贾府那在她看来无极限的富贵。那是她对财富和权势的终极想象。
她让彩云从王夫人那里偷玫瑰露,她为贾环带回来的假蔷薇硝勃然大怒。这些东西,于宝玉而言,不过是物,轻描淡写分给丫头;于赵姨娘而言,那是魅,那“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玫瑰清露’”的金贵东西,传递的是权势的符号。那是她卑微的姨娘生涯中隐秘而又不可得的渴望。
她唆使儿子为了蔷薇硝去和芳官大闹,她为了二十两银子和初初管家的探春大闹,在意的是自己的体面,不是儿女的体面。
或许她清楚,对于儿女来说,她的存在就是不体面。那些看似为你好的用力过猛,未必没有这种微妙却又无法言明的嫉妒。
探春的刺,大概就是这样长出来的。
这刺是界限与身份,是反抗与守护,是勇气与担当。
探春对自己三姑娘的身份定位如此明确,以至于不容偏离。
作为主子,大观园抄检时,她对凤姐直言:“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
这话纵使不十分真,也能窥见探春的驭下之道。探春屋里养不下良儿、坠儿这儿偷东西的丫头,更纵不出芳官、四儿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赏罚分明尊卑有序,天真年轻的女孩子也生不出那明知是妄想的幻觉。
作为姑娘,她为王夫人出言缓颊,一句“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避免了贾母的无端迁怒。
作为妹妹,她“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不管迎春如何掩饰,请平儿料理了绣金凤一事。姐妹情谊有之,同为姑娘的共同体意识更是真的。
作为主人,她送寄居的穷亲戚邢岫烟一枚碧玉珮,更多也是为了贾府的荣誉感。
脂批评价探春曾说:“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这不仅是对探春能力的肯定,也是对探春家族责任感的肯定。
探春看到了管家的混乱,父兄的软弱,家族的颓势,却也无能为力,知道越多,痛苦越多,无力之处也越多。
然而,勇敢的人不会轻易放弃,探春那根守护之刺始终高高竖起。
02
如果说探春的刺以规矩法度为依据,尤三姐的刺看起来倒是无赖的闹了。
尤二姐说的:“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让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男婚女嫁,天经地义,终身大事,原不该让女孩子出面去闹。可尤家的沼泽地,尤三姐不闹又有什么办法。
说不清尤老娘和赵姨娘谁是更糟糕的母亲。
尤老娘的出身处境都远胜于赵姨娘,如果她有决心与能力守护女儿,尤氏姐妹不至于尴尬如此。
事情的结果是,尤老娘在二婚丈夫死后,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靠着贾珍过日子,默许甚至纵容了贾珍对两个女儿的色欲之心。
尤三姐到底更小些,在她懂得人事前,只怕尤二姐已经和贾珍不清不楚起来。
尤二是她的缓冲,也是她的保护,尤二嫁给贾琏后,尤三被推到了前台。
尤三姐在程高本和脂批本中不尽相同。
尤三姐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
脂批本中尤二姐嫁给贾琏后,尤三姐与上门的贾珍“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程高本的尤三姐更符合文人忠贞节烈的想象,脂批本的尤三姐更符合姐妹俩的生存现状。
尤氏姐妹的生活圈子本就是中低官吏的市井人家,尤家失去了顶梁柱,日子过得艰难是必然的,但不至于要出卖女儿的美色。尤二尤三的遭遇更多是尤老娘虚荣、势利和糊涂的结果,她想凭着女儿的美色走一条捷径。
等到尤三成长到独立思考自我判断的时候,她已经被这条捷径淹没了,她的反抗也只能撒泼似的大闹。
“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如何取乐作践?
尤三姐高谈阔论,“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
说白了,不过是让贾珍花了钱还没得到乐趣罢了,杀伤力不强,对于贾珍贾琏这种富贵纨绔子弟也就够了。
毕竟他们这种人家,诓骗寡妇孤女可以做,只是“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所谓衣冠禽兽,可以禽兽,却没法忍受脱了衣冠。
尤二姐被凤姐接进贾府,折磨得快无生路,梦见尤三姐。
“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
尤二当时处境艰难,但身怀有孕,不算必死之局,尤三让尤二剑斩凤姐,回归太虚幻境,算是绝了人间的路。尤三的建议尤二自然没有采纳。
如果尤三姐活着,她会如何护着尤二姐?
大约也是闹吧。毕竟凤姐和贾珍贾琏一样,都是富贵知礼的人家出身,落在尤二姐身上的刀子,总还借着别人的手,有层遮羞布。尤三姐扯破这层布,总归是有威胁力的。
尤三姐能护得了尤二姐吗?只怕未必。
尤三的闹不过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她碰到一心想穿上鞋子的尤二姐,只怕也是无力居多。
和探春一样,尤三姐的刺也是守护之刺。
“我并不怕,我有爪子。”《小王子》里的玫瑰天真又勇敢的话曾经让我们发笑。不过回头想想,行走人间,有刺还是比没刺要愉快得多。就算不能改变环境,至少做过努力。
年轻的女孩们,让我们长点刺吧。
作者:刘洋风,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