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独具魅力的作家,她一生的创作涉及小说、散文、剧本评论,其中以小说成就最高。张爱玲小说超越了她所处的时代。她的小说无论是选材、立意,还是人物塑造、叙事结构和语言技巧无不显现出个人的特色,取得了较为突出的成就;她的小说无论是超越雅俗,还是对边缘化小人物的深入描写,都是20世纪40年代的其他任何作家无法比拟的。因此她的小说不能归于任何一个小说流派,而是个独特的存在,为中国小说史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张爱玲画像食物书写与饮食活动是张爱玲小说创作中相当精采的一部份,为小说重要的环节。张爱玲小说里的食物书写,跳脱了单纯摹写食物的色、香、味之写法,而由食物背后具有的象征意义、文化、历史、典故等着手,经过张爱玲的提炼,往往能发挥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的气质与个性,或是揭示人物心理之作用,并为情节寄托寓意,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的手法,以表现更深刻的思想。下面结合张爱玲的小说,谈谈张爱玲小说中食物所蕴含的意象。
塑造人物形象
张爱玲因对生活有细致深入的观察和了解,对食物的各种特性也能精确地掌握,加上天张爱玲小说中的食物意象与饮食书写生丰富的想象力,使笔下的食物能成功的塑造人物形象,展现有别于以视觉描绘人物的艺术效果,其运用的手法:一是直接以食物形容人物的外在,间接反映内在个性;二是藉由饮食行为反映出人物的性格。如《第二炉香》中,在教堂为罗杰和愫细主持婚礼的主教长相是:
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桩子,很像蘸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一匝青色的顶上圆光。
“蘸了糖的杨梅”象征爱情,主教的形象是神圣美好的,反映罗杰对婚礼的期待。又如《留情》的淳于敦凤是个身材丰腴的妇人,张爱玲用清水粽子形容她:
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朵朵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并太小,知为么,里面总是鼓绷绷,衬里穿钢条小紧身似的。”《倾城之恋情》
清水粽子是没有包馅的粽子,以形容敦凤白皙的皮肤和丰满的身材。另外,张爱玲极注重细节的描写,设计人物时务求整体性,如《相见欢》的荀太太走路的姿态像鹅与鸭,“略向两边一歪一歪”,脸也是用鹅、鸭来形容,说她的“鹅蛋脸红红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影子”,人物从头到脚的形象均一致。
倾城之恋剧照
人物对食物的理念以及饮食习惯,也可以反映他的个性与教养,在《年轻的时候》中,潘汝良对父母吃饭的样子颇不以为然,他认为一个人酒喝得再多,叫声:“威士忌,不搁苏打!”就不失为一种高尚的下流,但他的父母却是:
像他父亲,却是猥琐地从锡壶里倒点暖酒在打掉柄的杯中,一面喝一面与坐在旁边算账的母亲聊天,他说他的,她说她的,各相犯。看孩子们出馋相,有时还分颗花生米给他们吃。至于母亲,母亲自然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在旧教压迫下牺牲一生幸的可人,充满爱子之心,可是能够了解他,只懂得为他点吃的,逼着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门,风吹着她的飘萧的白头发。《第一炉香轻的时候》
汝良父母的形象是中国传统父母的缩影:没有品味,不了解孩子的心。小说中将汝良父母养育孩子的方式,描述得像在喂狗,父母照顾孩子的吃食,似乎与豢养家畜并无二致,他们不了解孩子也是有思想、有灵魂和价值判断的人,汝良因而更加向往迥然不同的西方文化,那里有威士忌与咖啡,科学化,而且新颖。
张爱玲小说中的食物意象与饮食书写张爱玲的小说总能深入揭示婚姻与生活的种种尴尬事,她以冷静的目光观察人生百态,运用生花妙笔,透过食物及饮食、请客等行为塑造小说人物,将每个人物的个别性,自然而生动的突显出来了。
揭示人物心
在小说中,对人物处在特定环境时的心理状态、精神面貌和内心活动进行描写,是表现人物性格的一种方法,张爱玲透过形容食物,表现人物的心理与情感,或以食物作譬喻,或书写人物的饮食活动等细节,来形容人物的思想状态,她是利用生活化的“吃”,使笔下的人物更接近真实,唤起读者的共鸣。
张爱玲常利用食物烘托人物,以描绘食物来显示人情,如《茉莉香片》的聂传庆,幻想母亲婚前的情人言子夜是自己的父亲,张爱玲便创造了一种虚构的食物──“如果”,来形容聂传庆的心理:
传庆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朱同。……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许会着这个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第一炉香茉莉香片》
“如果”是假设语气,表示事情尚未实现或无法实现,聂传庆的理想是成为言子夜的孩子,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淡青色”就是淡绿色,绿是春天的颜色,代表青春、希望与快乐,不过,绿色也是衰败的颜色,经常象征嫉妒。
茉莉香片剧照再如张爱玲的自传小说《易经》,内容大多描述琵琶与母亲露之间的紧张关系。露原本在国外生活,没有钱才回来中国,还要负担女儿的生活、读书费用,母女经常为金钱起冲突。小说的开始,就是露吃千叶菜的样子:
琵琶没过千叶菜。她母亲是在法国喜欢上的,……她会自己下厨,再把它放在面前。美的人坐看着最喜欢的仙人掌属植物,一瓣一瓣摘下来,往嘴里送,吮一下,再放到盘边上。……她自管自吃着,正色有所思,大眼睛低垂着,脸上的凹陷显眼,抿着嘴,一口口啮着。有巴的味道,可是她回去。《经》
张爱玲将这段文字当作《易经》的开头,以点出琵琶与母亲冲突不断的起因,是由于琵琶的姑姑用光了露的钱,害露的理想毁灭了,女儿又令她的处境雪上加霜。“千叶菜”象征露在法国的生活,表现她心底对外国生活的留恋;露的形象美丽而憔悴,她细细的咀嚼千叶菜,正是在追忆美好的过去。
还有《创世纪》的滢珠发现毛耀球另有同居多年的女友后,便想要分手,她将恋爱的痛苦心情,寄托在吃臭豆腐干的滋味上:
油滴滴的,又滴着辣椒酱,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潆珠滚烫地吃下去,她的心知道在那里。《张看创世纪》
臭豆腐干是滚烫的,辣椒酱的滋味混合了味觉与触觉,本应该带来麻辣辣的痛感,但是滢珠心里充满极度的失落,令她感受不到暖、麻、辣、烫、痛诸般滋味,更加强化了“心不知道在那里”的悲哀。滚烫的臭豆腐干暖和不了心寒的滢珠,而热辣的白兰地酒,则加强了佟振保的怒火。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佟振保发现妻子外遇后,感到深深的愤怒与悲伤,他喝下了白兰地,热热的酒气化作一股怒气,直冲到脸上:
他想起碗橱里有一瓶白兰地酒,取来,倒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在窗口慢慢呷着。烟鹂走到他背后,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然真要着凉。”白兰地的热气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睛。掉过头来憎地看她一眼。《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
酒在张爱玲的小说里,除了象征情爱,也象征事业成功的男性。振保努力的做人、做事,努力了很久,终于有了社会地位、有妻、有子,看起来拥有一切,但是他的成功是靠着不断的牺牲换来的:牺牲热爱的女人,娶一个他不爱、但符合社会价值观的所谓“合宜的妻子”,长久的压抑使他内心极为匮乏,但妻子却外遇了。借着酒意,振保卸下了面具,“火眼金睛”憎恶的瞪视妻子,恐怕他更厌恶的是自己的命运。
食物的色、香、味,牵动着人们的感官,也牵动着人们的内心世界,只有如张爱玲这样的生活观察家,才能如此细腻的藉由食物与饮食,道出人物隐蔽幽微的内在心理。
寄托深刻寓意
张爱玲善于利用书写食物,做为过渡到下文的引子,文字间往往寄托深刻的寓意,使小说的情节与人物更加地立体化,也使每一处环节更为紧密。
如《留情》里,敦凤买的糖炒栗子串起了三段重要的情节,第一段是写米先生眼中的敦凤和他面对情感的态度,米先生拿着栗子,勾起了心事:
敦凤停下车子来买一包炒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子交给米先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在他的手里热得恍恍惚惚。隔着一层层衣服,他能够觉到她的肩膀;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垫,她大衣上的肩垫,那是他现在的人,温柔、上等的,早也是个美人。这一次他并没有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却是预先打听好、计划好的,晚可以享一点清艳,抵补以往的顺心。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子递给她,他倒出颗剥来吃;映着黑油油的马,棕色的树,她的脸是红红、板板的,眉眼是浮面的,打扮也像是描眉画眼。《倾城之恋情》
米先生与敦凤的婚姻不能说是成功,从买糖炒栗子和夫妻的对话中,突显的是两个人年龄的差距,双方结婚的动机是各取所需,以财、貌需求交换,这样的婚姻不是出自真心,很难有真爱,“可是……”两字便道尽了一切;栗子虽烫,却热得“恍恍惚惚”,述说了米先生心中的空虚,缺乏真心的婚姻,给人不踏实的感觉。
倾城之恋剧照在张爱玲笔下,书写食物也是串联情节、设置场景、寄托寓意的一种方式,如《金锁记》开始不久,张爱玲就设计了一幕剥核桃的场景,让主要人物一一出场。姜家的姑嫂围坐着剥核桃壳,几个女人闲聊的对话,目的是表现七巧低俗的言谈及出身,并由小姑和大房、三房妯娌之间的对话,得知七巧在姜家的地位很受轻视。核桃仁犹如磁铁般,张爱玲小说中的食物意象与饮食书写将小说重要的人物聚集在同个场景,为下段情节做了铺陈。随后,姜季泽到场,一坐下,就不客气地抓了把核桃仁来吃:
季泽一声儿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兰仙睨他一眼道:“人家剥这一晌午,是专诚孝敬你的么?”《倾城之恋锁记》
季泽出场的形象是:“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上引文藉着吃东西的小动作,把季泽的少爷架子及“不耐烦”的性格表露无遗,为下段情节预先做了伏笔。之后七巧见到季泽来了,便故意惹恼兰仙,兰仙一分心就折断了指甲,铺陈七巧和季泽独处的机会。七巧流露出对季泽的情意,但季泽“不惹自己家里人”,加上“七巧的嘴这样敞”,就趁着有人来,闪避离开了,临走时还抓了把核桃仁:
彷佛有脚步声,季泽一撩袍子,钻到太太屋子里去,走还抓一大把核桃仁。七巧志还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门,她方才醒过来,只得将计就计,藏在门背后,见玳珍走进来,她夹脚跟出来,在玳珍背上打一下。......她咬着牙道:“钱上头何尝是一样?一味的叫咱们,下来让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伏这口气!”《倾城之恋锁记》
“核桃仁”在此象征姜家的财产,小说借着季泽不客气地抓走核桃仁的动作,暗示日后分家时,各房分得的财产也会被季泽霸占一部份,后面七巧和玳珍的对话,更证实“核桃仁”的寓意。张爱玲利用食物寄托寓意,剥、吃核桃仁等情节,便起着前后呼应、对照的作用。
红玫瑰与白玫瑰此外,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写“王娇蕊吃糖”,其写作手法也与“姜季泽吃核桃仁”类似。娇蕊拿着一瓶糖核桃走进来,边走边吃,丈夫王士洪便嘲弄她:
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怕胖,这个吃,那个吃,动动就吃泻药,还是舍得吃的。
这里的“糖”,象征和娇蕊约会的男人们,外面的男人是娇蕊的“甜点”,彷佛暗示娇蕊习惯性外遇,所以“舍不得不吃”。接着娇蕊对振保做出的媚态,更说明了她喜爱对男人施展其女性魅力:
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他,说道:“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的。”《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
描写“吃花生酱”则是一箭双鵰,将娇蕊和振保的感情态度同时呈现出来,两相对照:
娇蕊放下杯,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
娇蕊喜欢“犯法”,冒险性格强,对她来说,吃就要痛快的吃,爱也要尽情的爱,所以一旦爱上振保就会全然投入,就算离婚也在所不惜;但持重的振保害怕“犯法”,尽管禁不起娇蕊“稚气的娇媚”,后来“渐渐软化了”,但最后仍是理性强过激情,忍心的与娇蕊分手。两人处理情感的差异,透过吃花生酱被突显出来了。
娇蕊、振保张爱玲将食物书写,化为创作小说的种种技巧,跳脱传统仅描摹食物滋味的写法,而将之提升至意象的塑造,创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又令饮食成为小说情节的重要部分,起着铺陈情节和暗示的作用,其小说里的食物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形成了张爱玲小说独特的艺术风格。
饮食场面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往往具有特殊的含意,张爱玲经常有意地运用饮食场面,透过人物的饮食、请客等活动,将饮食场面意义化,产生刻画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展示人物命运的变迁之作用,使小说主旨更为彰显。经过张爱玲的艺术加工后,一般生活中常见的请客、吃饭,都可成为小说的素材,有了不平凡的意义。下文则从小说中具体的饮食场面,进一步观照张爱玲的饮食书写技巧,及其蕴含于其中含意深刻的小说意境。
《秧歌》──吃出人性的自私面
张爱玲的长篇小说《秧歌》的主题,就如胡适的评语:“这本小说,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
《秧歌》描述我国土地改革后的农村社会景况,内容围绕着农民的“饥饿”问题,展开了富于个性的描写。饥饿,在书中不只是民生问题,更成为考验人性的难题,张爱玲从书写几场饮食场面中,揭露小说人物因饥饿而诱发出人性的自私。故事一开始,叙述金根全家赴金根妹妹金花的结婚喜筵,小说描述吃喜酒的状况:
作为喜筵来看,今天的菜很差,一样大荤没有。但是新郎的母亲是一个殷勤的主妇,这一桌转到那一桌,招待得十分周到。虽然她纪大,脚又小,动作却非常俐。她注意到谭大只吃白饭,她忙飞到他身边,像一只大而黑的,有点蝙蝠型的蝴蝶。“没有么东西给你吃,饭总要吃饱的!”她一个防,把他面前的一碗冬笋炒肉丝拿起来向他碗里一倒,半碗炒肉丝全倒到他饭碗里去。他急起来,气吼吼站起来,要大家评,大声嚷着:“这叫我怎么吃?——饭看嚜!叫我怎么吃?”但是他终于安静下来,坐下来委委屈屈地,耐心地用筷子挖掘炒肉丝下面埋着的饭。
金花的婆婆把半碗炒肉丝全倒进谭老大的碗里,就是不想让他吃掉太多的米饭,这是饥荒时白米欠缺之故。闹饥荒最缺的就是“米”,金根在太太月香结束城市的工作返回家里后,就希望能煮一顿干干的白饭,给多年不曾相聚的太太吃,但是月香在舀米时仍舍不得多拿,“结果折衷地煮了一锅稀粥”。
一场饮食场面,写的是城里来的干部顾冈,因受不了乡下的饥饿生活,而时常到镇上偷买食物,回来以后躲在房间偷吃,结果他的行径被月香发现了,顾冈感到心虚的罪恶,就将剩下的茶叶蛋拿出来和月香一家分享:
吃晚饭的时候,顾冈把剩下来的只叶蛋拿到饭桌上来,要开来大家分着吃。他很窘地解释着,说这是他那天到镇上去的时候买的,带回来就搁在那里,一直忘拿出来吃。这样几简单的台词,他竟说得非常的糟,自己觉得很着恼。他们的态也大好。反正只要是与食物有关的事,他们已经无法用自然的态来应付它。食物简直变成一样秽亵的东西,引起他们大家最低卑最野蛮的本能。月香勉强笑着,脸色非常难看,再三推让着,叫他着自己吃。根抓着他只手臂,拼命推开他的手。但是最后因为貌关系,他们得接受下来。那一天的晚饭吃得非常愉快。平日也就没有么话可说,那天加静悄悄的,谁也开口。从此他们对他们的客人的态就淡下来。
对食物饥渴的欲求,引发出人们“最低卑最野蛮的本能”,但成年人总会想尽办法遮掩丑陋的本性,顾冈拿出食物来分享,月香、金根的推让,这些极不自然的遮遮掩掩,令这顿晚餐吃得很不愉快,因为彼此都看得出对方的心虚,也意识到自己对食物的诱惑已几乎失去抵抗力。但换做小女孩阿招,就毫无掩饰的表现对食物的渴望,她会在母亲的身上擦来擦去,低声嘟囔着,或是扯母亲的袖子,表示自己的饥饿。孩子反映的是成人内心的真实,如果没有那层“礼貌”的伪装,顾冈、月香、金根的态度又会如何?颇令人玩味。
《秧歌》里的几顿吃饭,除了突显农民饥饿的困境,也突出了“自私”的主题。张爱玲了解人性是自私的,亲情中也难以免除自私的本质,而这自私有出于贪婪的,也有迫于现实不得已的,她借着小说告诉我们:分享的美德在饥饿的现实下,可能不堪一击,现实的利害冲突可能会击垮兄妹之爱(金根与金花)、邻人朋友之爱,也可能击垮男女之情(顾冈对月香的爱慕),只因为吃与生存的关系太过密切。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人性的自私处就透过饮食场面,被赤裸裸的揭露出来了。
《锁记》──曹七巧毒设鸿门宴
餐桌有时候是另一种战场,自从《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羽宴请刘邦的鸿门宴起,“鸿门宴”三个字就用作比喻“不怀好意的筵席”。《金锁记》里的一场鸿门宴,则是曹七巧宴请童世舫。曹七巧唯恐女儿长安与世舫走得太近,以致世舫可能从长安身上骗取得之不易的家产,于是她背着长安下帖子,请世舫到家中吃饭,想要断绝他们的往来,但世舫立刻就猜到七巧的用意:
世舫猜着姜家许是要警告他一声,准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可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盅酒,说一会话,天气、时局、风土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盘撤下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起来……《倾城之恋锁记》
请客的地方,是在一间“阴森高敞的餐室”,第一道菜肴是“冷盘”。冷盘撤下后,世舫回过头去,就见到有如疯人般的曹七巧,她“背着光”,站在延伸入黑暗里的楼梯上,令世舫感到“毛骨悚然”,心里受到极大的震撼。此处的冷盘、餐室、曹七巧,三者形成一片“冷”的氛围,使小说弥漫着不安感与森森的寒意。
倾城之恋锁记剧照用餐时,七巧有意无意间,向世舫透露长安有抽鸦片的习惯,此时长安悄然现身在楼梯上,又悄悄的离开,宛如女鬼,小说的氛围更是弥漫着阴森森的鬼气。七巧达到目的以后就离开餐室,这时佣人端上一品锅及竹叶青款待世舫:
佣人端上一品锅来,又换上新烫的竹叶青。
竹叶青是茶叶,竹叶青酒是加了十余种名贵药材加工而酿成的酒,竹叶青蛇则是一种毒蛇,试将“竹叶青蛇”与七巧的形象联想在一起,颇有“蛇蝎美人”、“最毒妇人心”的意味。接着小厮告诉世舫:“娟姑娘要生了。”世舫才知道长白有姨太太。酒酣耳热之后,世舫并不觉得饱暖,却感到“异常的委顿”,“冷”的意象又出现了:
卷着云头的花炕,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孩子。这就是他所怀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难堪的寞。
黄藤心子、柚子透出来冰凉与寒香,冷气森然,世舫的心也冷到了极处,他不但对长安失望,也对整个中国感到彻底的失望,终于与长安分手。《金锁记》描述的这场饮宴,借着菜肴之“冷”营造环境的氛围,突出了人物的心境,也见到曹七巧的心机,亦经由童世舫的视角看七巧的家庭,代表的正是中国最传统、落后和阴暗的一部分。
《殷宝滟送花楼会》──自恋人格的展现
《殷宝滟送花楼会》是个关于自恋的故事。殷宝滟是张爱玲就读的学校中有名的校花,她热爱唱歌和演戏,爱上了留美回国任教的罗潜之教授。某天,宝滟将自己与罗潜之恋爱的经过告诉张爱玲,并要求她写出来,张爱玲却将宝滟写成一个自恋的人,令她非常生气。在小说中,张爱玲透过三次饮食场面的描写,不着痕迹的向读者透露殷宝滟的自恋。
殷宝滟常在晚上到罗潜之家里补艺术史,每次到罗家,她总会带食物过来,渐渐的从每天晚饭后来,变成与罗家人共进晚餐。分享食物是美好的饮食行为,代表了和平与亲善,人们时常与家人共餐,分食食物便意味着接纳外人成为家庭成员。宝滟常常应时按景地送罗家许多日常生活用品与食物,但罗太太对她的出现深感不安,用监视的眼光看她,每次宝滟来过,罗潜之夫妇就会吵得更凶:
宝滟常常应时按景给他们带点么来,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绒线衫,她自己家里包用的裁缝,然而她从来使他们感觉到被救济。她给他们带来的只有甜蜜,温暖,激,一个美子的好心。然而潜之夫妇个时常吵架,潜之脾气躁,甚至要打人。
文中表面是赞美殷宝滟,实际上却蕴含讽刺之意。张爱玲运用曲笔,暗讽殷宝滟其实是刻意的在罗潜之夫妻面前表现美好的一面,她有意与罗太太比较,以衬扥罗太太的不足,激起罗潜之对妻子的不满,使他常与妻子吵架。殷宝滟在小说中,经常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罗家。小说的晚餐描写,时序是在六年后。这次宝滟带来螃蟹,还亲自下厨帮罗太太做菜,表现贤慧的模样。他们在晚餐后又喝了酒和姜汤,都是刺激性的食物,果然晚饭后,罗潜之趁着酒意的催动,吻了宝滟:
有一天她给他们带螃蟹来,亲自下厨房帮着他太太做。晚饭的时候他喝酒,吃螃蟹之后又喝姜汤。单她跟他一起,他突然凑近前来,发出桂花的气味。她虽没喝酒,也有点醉,变得很小,很服从。她在他的只手里缩得没有,双肩并在一起。他抓住她的肩的只手彷佛也合拢在一起。他吻她——只一下子工夫。冰凉的眼镜片压在她脸上,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清楚使她感到羞耻。耳朵里只听“轰!轰!轰!”酒醉的大声,同时又是静悄悄的……
酒将罗潜之和殷宝滟拉近了距离,桂花糖的气味更引发了宝滟的情意,晚餐的酒制造出情欲的气氛,使他们失去了理性,张爱玲把世人皆知的酒之催情作用,作了深刻而具象的呈现,“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气韵逸乎书表,亦将味、嗅、触、听等感官感受交织在一起,这顿晚餐顿时散发着炽热的爱欲,是食、色的完美结合。此事之后,他们便陷溺下去了,罗潜之“天天同太太闹,孩子们也遭殃”,婚姻几近毁灭。
第二次描写晚餐,则侧重于描述罗太太面对宝滟时的态度起了变化:
宝滟加倍地抚慰他们,带来馄饨皮和她家特制的荠菜拌肉馅子,去厨房里忙出忙进。太太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种小姐的尊贵所慑服。后来想必是下结,并没有错疑,因为宝滟觉得她的态渐渐强硬起来,也大哭。罗太太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不久,发生罗潜之夫妻打架的事件,殷宝滟前去罗家调解,才发现罗太太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或许这就是她的态度转为强硬的原因,于是殷宝滟愤而与罗潜之分手。
张爱玲并借着描写饮食场面,突显殷宝滟殷勤的表现背后,并非真正出于“好心”,而是故意炫耀,对罗潜之造成诱惑。当殷宝滟发现罗潜之持续夫妻间的亲密关系,便严重伤害到她的自恋与自尊,因而愤怒不已。张爱玲点出这样的爱并非真心,她引述殷宝滟的话:“到现在,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只当我在那里,而且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的菜。”殷宝滟同情的语气中实包含洋洋自得之意,张爱玲以冷静的目光看透人性的虚假,成功的呈现了真实的人性。
在张爱玲小说中,许多重要事件的发生、演变、人物的重要活动和结局,都与饮食环境或饮食活动相关联,可能使人物的命运产生戏剧性的变化。张爱玲透过描写饮食场面,交代故事情节,进而揭示创作宗旨,创作手法多样而精采纷呈,是其作品的一大特色。
结语
张爱玲是一位喜爱吃食、了解食物的专家,她将自己对食物广博的认识融入小说中,作为素材,描述了众多的食物与人们的饮食活动。食物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有许多象征意义,她创造了各种食物的意象,也藉食物来隐喻,紧密的呼应小说的情节与人物,营造环境氛围,呈现独特的美感,其笔下的食物能成功的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心理,展现有别于以视觉描写人物的艺术效果,手法有二,一是直接以食物的外观形容人物的外在,间接反映其内在性格;二是藉由饮食行为反映人物的个性。张爱玲亦使食物成为小说情节的重要部分,利用它们铺陈情节,并寄托寓意。
张爱玲同时,张爱玲也不忘在小说中设计精彩的饮食场面,透过人物一起用餐的活动,表现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饮食场面便成为有意义的、能够表现含意深刻的创作手段,例如从:
《秧歌》的吃饭见到人性的自私面;《金锁记》的曹七巧请客,则始于七巧毒辣的用心,终于童世舫对中国传统家庭、甚至整个中国的失望;《殷宝滟送花楼会》里的三场晚餐描写,将殷宝滟的自恋人格表露无遗,诸例皆说明张爱玲小说的饮食场面,不仅仅为了表现情节的真实性,而且具有一定的隐喻作用。
总的来说,张爱玲小说里的食事,不论大小事都与情节内容浑然一体,众多情节的来龙去脉都与饮食之事交织演进,其书写并非仅着墨在描摹食物的滋味,而是以人物的衣食等日常生活细节,映现人物真实的内心世界,并展示现实生活的各种样貌,寄托更深的用意。经过张爱玲巧妙的艺术提炼,小说中的食物意象与饮食书写,就成了盈美的佐料,烹调出极具创意而精致的文学盛宴。